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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必開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話說甄守球甄閣學在沈中堂宅內議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賞翰林的幾個學生來拜,一概不見,不要他們認前輩、老前輩。商議既定,果然大眾齊心,直弄得他們那幾個人,到一處碰一處,沒有一處見到。后來這幾個人曉得在京里有點不合時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外謀干去了。京里的這班人聽得他們已走,彼此見面,一齊夸說:“甄老前輩出的好計策!”甄閣學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閣學在自己宅子里備了三席酒,請眾位同年、同門吃酒賞菊花。
  
  沈中堂得了信,說是:“飲酒賞菊是頂雅致的事情,怎么守球不請我老頭子?”就有人把話傳給了甄閣學,連忙親自過來陪話,說道:“不是不請老師,實在因為房子小,客多,怕褻瀆了老師,所以不敢來請?!鄙蛑刑玫溃骸拔液軞g喜。到了那天我要來。你亦不必多化錢,我亦吃不了什么,不過大家湊湊罷了。”早已特特為為又添了一桌菜,揀老師愛吃的點了幾樣。這天約明白的兩點鐘會齊。不到一點鐘,老頭子頂高興,早已跑了來了。一問所請的客都是自己的門生,尤其高興。等到客齊,老頭子先創(chuàng)議,要人家做菊花詩。
  
  老頭子說:“什么五古、七古,七律、七絕,我都有點忘記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試帖減四韻,我雖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還勉強湊得成功?!北娙艘娎项^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丑。當時各自搜索枯腸。約摸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做好。眾人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眾人絡續(xù)告成,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回去補做了送來。匯齊之后,甄閣學一齊請沈中堂過目。
  
  其中只有兩個做七絕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絕。你道為何?只因五絕比五律更好做,連中間的對仗都可以減去,所以大家舍難就易,走了這一路。當時沈中堂看了甚喜,說:“明天請守球老弟畫一張格子,分送諸位。另外各自再謄一張,中縫腳下,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簽條上就寫‘翰苑分書菊花詩’。送到琉璃廠,等他們刻了板印出來賣,凡是寫大卷子的人,誰不要買一部?!北娙艘宦?,不勝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閣學忽然起身向內,停了一回,拿了兩張字出來,送到沈中堂跟前,說是:“門生的兩個兒子做的,不曉得將來還有點出息沒有?”沈中堂道:“好??!拿來我看?!痹瓉矶际呛偷木栈ㄔ姟G懊鎸懼肮筇戏蜃又刑糜栒?,下面注著“小門生甄學忠、甄學孝謹呈”字樣。沈中堂未看詩先看名字,說道:“好名字!一個人能夠記得‘忠孝’兩個字,還有什么說的呢?!庇谑怯挚丛姡B贊:“好口氣!……兩位世兄將來一定都是要發(fā)達的!都是我的小門生,將來亦‘于湯有光’的事。我很想見見他倆。”甄閣學巴不得這一聲,即刻進去,招呼兒子扎扮了出來。沈中堂一看,大的約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藍頂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歲,還是金頂子,一齊都穿著袍套。見了太老師爬下磕頭,太老師止回了半揖,磕頭起來又讓坐。
  
  老頭子因見甄學忠是四品服色,曉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問:“在那一部當差?”甄閣學搶著回道:“本來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隸州出去?!鄙蛑刑玫溃骸霸趺床幌聢觯俊闭玳w學道:“已經(jīng)下過十場,年紀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頭去歷練歷練?!鄙蛑刑玫溃骸翱上Э上?!有如此才華,不等著中舉人、中進士,飛黃騰達上去,卻捐了個官到外頭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說,一面又拿他倆的詩,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拍案道:“‘言為心聲’,這句話是一點不差的。大世兄的詩好雖好,然而還總帶著牢騷,這便是屢試不第的樣子。幸虧還豪放,將來外任還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麗堂皇,不用說,將來一定是玉堂①人物了!”接著又問甄學忠:“幾時出去做官?分發(fā)那一省?”甄學忠回稱:“這個月里就辦引見,指分山東。”沈中堂道:“好地方!山東撫臺也是我門生,我替你寫封信去?!闭玳w學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見老師先說了出來,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兒子磕頭,謝了太老師栽培。當時沈中堂甚是高興,吃酒論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閣學又叫兒子去叩見太老師。等到引見領憑下來,又去辭行。沈中堂見面之后,果然鄭重其事的拿出一封親筆信來,叫他帶去給山東巡撫。按下慢表。
  
 ?、儆裉茫汉擦衷旱膭e稱。
  
  目前單說甄閣學的兒子甄學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家眷前去到省。
  
  他父親因為他獨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內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應。他父親的內兄,便是他的舅太爺了。這位舅太爺姓于,前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閑飯。甄閣學是做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人,憑空多了一個人吃飯,心上老大不自在。幾次三番要把他薦出去,無奈人家嫌他年紀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托他同到山東照應兒子,卻是一舉兩得。于舅太爺年紀雖大,精神尚??;于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甄學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托,樂得自己不問。于舅太爺卻勤勤懇懇,事必躬親,于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心。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里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后的好處且慢說。但就目前路上而論,甚么雇車子,開發(fā)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歡喜這位于舅太爺?shù)模叶荚谏僦魅嗣媲罢f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南府城。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細表。撫臺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應甄學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個月,撫臺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臺反替他托了上游的總辦張道臺。
  
  算是張道臺上稟帖,向撫臺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干,“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撫臺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斷天駁回之理。
  
  甄學忠奉到了公事,連忙上院叩謝。撫臺當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輪不到委什么差使。這是張道臺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干!”甄學忠連應了幾聲“是”,下來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么淵源。還有人來問他,甄學忠回稱:“素味生平。”大家都不相信,還說他有意瞞人。甄學忠自己亦摸不著頭腦,人家都說他閑話,無可置辨。
  
  后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
  
  上來叩謝。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面薦了兩個人,一個蕭心閑,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人于辦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學忠又怕薦的人沒有自己人當心,于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娘舅于舅太爺趕了來。于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歡喜的,便道:“這買料的事上關國帑,下關民命,中間還關系委員的考成。若是沒個人去監(jiān)察監(jiān)察他們,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么私弊都會做出來。”因此接信之后,便趕著趕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么蕭心閑、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們,都不敢作什么弊了。然而大家一齊拿他恨入骨髓。
  
  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的,前來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
  
  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征收,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里來:一來望望妹妹,二來想插手弄點事情做做,總比他當征收師爺?shù)暮?。主意打定,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并不拿他十二分當人;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叫帳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給他做盤川;又托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進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肯住客店,又因為同甄學忠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未見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里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該什么好衣服,一件復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
  
  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只眼的靴。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應該用個什么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秉S二麻子搖搖頭說道:
  
  “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于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親是什么官?”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
  
  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xiàn)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黃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guī)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么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蹦桥笥岩娝麍?zhí)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秉S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己投帖。門上人拿他看了兩眼,回稱:
  
  “老爺?shù)焦ど先チ?,不在家,擋你老爺?shù)鸟{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遍T上人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遍T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庇謫枺骸巴覀兲墒前置??”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門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秉S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一霎時,門上人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面,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念^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碧溃骸安桓?!”于是滿面春風的,問長問短。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么“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隨后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么樣。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里?”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里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里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秉S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后半,留他在公館里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后退了下來。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里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zhèn)天價響。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蜌?,連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于舅太爺?shù)绞〕抢飦磙k一件什么事。
  
  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于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后,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見了面,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于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guī)矩,便也認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于舅太爺要回工上去。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拜托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幫忙,于舅太爺只得答應著。等到老人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里,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睕]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面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常常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閑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里,聽了于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面,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shù)臍馀煽刹恍。弘m說是個買料委員,只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于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里派了有底有面的執(zhí)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后來見大家背后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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