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沈絳迅速轉(zhuǎn)頭,與謝珣對視一眼。
她這番舉動落在姚寒山眼中,又是一嘆:“女生外向,如今連先生的話都不信了?!?br/>
“我不是不信先生的話,只是先生為何要這么說?”沈絳問道。
其實從姚寒山透露的消息,沈絳就知道,她這位先生在揚(yáng)州的消息路子,只怕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要廣。
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
他們雖然從京城帶著皇上的密令,可是江南遠(yuǎn)離京城,政令有所不受。
姚寒山?jīng)]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我問你們,你們是不是提供了船只給他們,要在除夕夜運一批貨物出海?!?br/>
這次兩人徹底沒了任何懷疑。
謝珣道:“是,趙忠朝之前與我借了船,但他說過,在整個揚(yáng)州知道此事的,不會超過三個人?!?br/>
目前來說,除了提供船只的他,就只有趙忠朝還有揚(yáng)州知府張儉。
“癡心妄想。一個秘密要想真不被人知道,除非他殺光所有人。甚至把自己的嘴都徹底封上,要不然就絕無可能。”姚寒山冷然道。
他臉上不再掛著先前的嬉皮笑臉,仿佛在一瞬間,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沈絳問:“先生怎么知道的?!?br/>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你先生我摸爬滾打,早不知道鉆出了多少條老鼠道?!币矫嗣约旱暮?分外得意。
“先生真厲害?!鄙蚪{拍馬屁。
謝珣愕然。
反而面前這師徒兩人,居然絲毫沒覺得老鼠道這三個字乃是貶低之言。
沈絳見姚寒山光顧著說話,又立即招呼:“先生,趕緊吃菜,多吃點兒。瞧瞧先生瘦的,若是讓我?guī)熜智埔娏?,得多心疼?!?br/>
姚寒山:“他一個大男人哪知道心疼人,還是小閨女好,瞧瞧師傅有你,連這食為天都吃得起了。我可得多吃幾口,要不然回頭又沒得吃了。”
說完,他又狼吞虎咽了起來。
沈絳滿眼歡快的看著姚寒山吃東西,托著腮幫子,突然軟聲喊道:“師傅?!?br/>
興許是她聲音太過甜美,惹得謝珣也同時抬頭看著她。
姚寒山正好在吃一個粉蒸丸子,一口下去,險些沒噎著。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除夕夜這些人到底還有什么勾當(dāng)?”
姚寒山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這丫頭,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每次這么乖的時候,準(zhǔn)是有事兒求著我。怎么,想從我這兒空手套白狼啊?!?br/>
沈絳立即否認(rèn)說:“沒有,這些揚(yáng)州貪官,搜刮民脂民膏,私立各種名目的稅,弄得百姓名不聊生。如今還有江北流民一事,那些無辜流民不知道被藏在何處受罪,這些的人罪孽簡直是罄竹難書?!?br/>
她說的天花亂墜,姚寒山卻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甚至還倒了一杯酒,一口干掉。
喝完嘖嘖兩聲,道了一聲好酒。
這一番動靜徹底熱鬧了沈絳,她雙手撐著桌面,霍地一下沾了起來,原本一臉笑意的臉頰漸漸嚴(yán)肅,眉頭微皺著,朝姚寒山看去,說道:“先生,你這么大費周章的找我,不會就是為了吃吃喝喝吧。”
原本沉默不語的謝珣,立即伸手拉了下她的衣袖。
豈能對自己的授業(yè)恩師,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饒是他對沈絳,有一千一萬個縱容,此時也忍不住要阻止一番。
姚寒山被她嚇的,喝酒的時候不小心被嗆的連連咳嗽,他抬起手指著她:“我說是不是為師打小教訓(xùn)你少了,你怎么如今還這般沉不住氣?!?br/>
“那些無辜流民,你以為我就不生氣,可你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何處嗎?”
沈絳面無表情答道:“城西松子林再往西二十里的一座山附近,那里有鐵礦。而且傳說那里有野狼群,去年咬死了好幾個上山打獵的獵戶,所以這一兩年都沒去了?!?br/>
姚寒山呆了一呆。
他瞪大眼睛瞧著沈絳,有些驚嘆道:“我倒是真小瞧你們了,來揚(yáng)州不久,居然知道這么多。”
“您不會真以為我們是來開鋪子的吧?”沈絳輕笑。
因為沈絳對于那個溫泉莊子的溫泉水變紅,她推斷出附近可能有鐵礦。
大大縮減了暗衛(wèi)們尋找私礦的時間。
果然他們在城西一處叫松子林的地方,打探到這附近的村子,在最近一年居然都搬空。
一開始是因為是因為幾個上山打獵的獵戶,被野狼群攻擊咬死。
之后村民準(zhǔn)備上山報仇,不知為何,反而又損失了好幾人,一下傳出了那邊鬧鬼的傳聞。
揚(yáng)州府衙立即派人前去查看,后來村民陸陸續(xù)續(xù)搬離。
這方圓幾十里再無人煙。
如今看來這些狼群、鬧鬼,都是人為搞出來的,有人私自開了鐵礦,又怕被附近村民發(fā)現(xiàn),趕緊用人命恐嚇村民搬離。
聽聞縣令還補(bǔ)貼了這些村民銀兩,幫助他們搬家,當(dāng)時縣令被村民稱贊不已。
姚寒山放下筷子,不再賣關(guān)子說道:“既然你們知道這么多,那我就直說了吧,他們打算除夕將這批東西運出海之后,就對私礦里的礦工下手。”
“下手?”沈絳忍不住道:“這么多災(zāi)民,難道他們就敢真的全部坑殺了不成?”
姚寒山:“私采鐵礦,鑄造兵器,販賣私鹽,這些人干的殺頭事還少嗎?天高皇帝遠(yuǎn),他們以為只要殺了進(jìn)京告狀的窮書生,就能瞞天過海,也不想想,這世上真有不透風(fēng)的墻嗎?”
說到這個,姚寒山忍不住問道:“說來,我還要問問你們,究竟怎么知道揚(yáng)州的消息?”
沈絳想了下,低聲說:“先生,你說進(jìn)京告狀的窮書生,你可認(rèn)識這些人?”
這些書生進(jìn)京告狀,乃是秘密之行,得知此事的不是揚(yáng)州這些貪官污吏,就是與書生們有密切來往之人。
果然在沈絳問出此話,姚寒山眼中閃過光亮,他忍不住興奮道:“你可是見過這些書生?”
沈絳如實坦白:“我只見過其中一人,他名叫陳平,我遇到他時,他正被人追殺?!?br/>
“陳平?!币礁吆暨@個名字,激動不已。
他道:“灼灼,如今陳平身在何處?!?br/>
沈絳見他神色這般激動,不忍將事實說出,只是她左顧而言它的模樣,一下讓姚寒山明白了過來,重重嘆出一口:“他們離開揚(yáng)州,前往京城之前,就明白,自己九死一生?!?br/>
“當(dāng)時我們救下陳平時,他早已深受重傷,強(qiáng)撐著一口氣,才堅持到最后?!?br/>
沈絳聲音又輕又慢:“陳平與我說,他們一行八人進(jìn)京告狀,兵分幾路,卻還是被追殺。哪怕他逃的最遠(yuǎn),依舊還是沒能活著入京。他在臨終前,將身上的御狀與證據(jù),都托付給了我?!?br/>
姚寒山有些意外:“他竟交給了你?”
沈絳低聲說:“或許是因為我救了他,當(dāng)時他又不久于人世,想要最后一搏?!?br/>
賭救他的這個少女,身懷一顆仁心。
桌子上擺著的珍饈佳肴,在這樣沉重的話題下,已失了香氣。
姚寒山苦悶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喝完。
“我初入揚(yáng)州,便與陳平相識,他雖只是個窮苦書生,卻性子堅毅溫和。江南水患之后,大批的災(zāi)民流離失所,他雖勢單力薄,卻已前后奔走,替災(zāi)民籌集了不少藥材。誰知后來揚(yáng)州就出了事,青壯年災(zāi)民不斷失蹤,揚(yáng)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貪污受賄,巧立名目征稅,弄得百姓民不聊生?!?br/>
“所以幾個熱血書生,為了讓揚(yáng)州老百姓能脫離這水深火熱,決定上京告御狀?!?br/>
這一番話,聽得其余二人,又是一陣沉默。
哪怕他們早已經(jīng)見過陳平本人,卻依舊對他知之甚少。
沈絳輕聲說:“我們拿到他的御狀之后,便回京,呈交給了皇上。于是皇上派人暗訪江南,我們就一道來了江南?!?br/>
“你就是皇帝此次派來暗訪的官?”姚寒山聽完,朝謝珣看了一眼。
沈絳雖沒明說,但姚寒山這樣的老狐貍,一聽就全都明白了。
他之所以來找沈絳,就是因為得到消息,運送這批鐵器的船只是一個剛來揚(yáng)州的商人提供的,此人姓程。
乃是江泉程家。
姚寒山何等人物,對大晉這些各處世家全都了如指掌。
別人不知道,他卻了解的很清楚,江泉程家這幾年江河日下,外面看著還強(qiáng)勢,實則內(nèi)里早已經(jīng)外強(qiáng)中干。
要真有這種能在揚(yáng)州地界上都吃得開的厲害人物,何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當(dāng)時姚寒山就對謝珣此人有了興趣。
就像他說的,他有自個的消息渠道,在了解謝珣的消息,就發(fā)現(xiàn)他身邊一直有個姑娘。
直到這位姑娘在揚(yáng)州城開了一家朱顏閣,引起了全城轟動。
也就是這時候,姚寒山才知,自己的這個學(xué)生,居然也來了揚(yáng)州。
就有了現(xiàn)在這一幕。
謝珣此刻站起來,沖著姚寒山恭敬行禮:“見過姚先生。”
他行的乃是學(xué)生之禮,長身玉立,行禮起來,行云流水,動作格外舒展好看,連身旁的沈絳都忍不住一直盯著看。
姚寒山對沈絳時,臉上帶著嬉笑戲謔。
此刻他抬頭看向謝珣,微微打量道:“這位公子是?”
“在下程嬰,受圣上之命,前來揚(yáng)州暗訪,以徹查陳平御狀上所說的種種情況?!敝x珣態(tài)度誠懇。
他一直在尋找姚寒山,哪怕來了揚(yáng)州,也沒放棄。
因為之前沒有對方的蹤跡,還懷疑過他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揚(yáng)州,沒想到姚寒山卻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姚寒山不由提眉:“你姓程?”
他微瞇雙眼,打量著眼前的謝珣,眼中不自覺的帶上了審視。
“你既知此行揚(yáng)州乃是暗訪,便該知道這一路上有多危險,又為何要帶著沈絳一起?”
沈絳睜大雙眼睛,沒想到姚寒山會對謝珣如此質(zhì)詢,她不由道:“先生,你千萬別這么說,并非是三公子要帶我來的,是因為我自己想要來。當(dāng)初陳平的狀紙是托付在我手中,我雖不是男子,卻也想要看到這世間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
姚寒山聽著她的話,不由嘆了一口氣。
許久,他輕聲說:“怪我,把你教的太好?!?br/>
沈絳:“……”
“先生,你這是夸我呢,還是夸您自己呢?”
姚寒山正色道:“旁人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方才是女子之道??晌移贿@般教你。灼灼,先生對你的期望,從不是這些。”
謝珣如今方徹底明白,為何沈絳會是這樣不拘一格的性子。
有如此先生,是她之幸。
沈絳順桿子往上爬,“先生,如今你與我們乃是同一立場,都想要救下那些無辜的災(zāi)民,所以請您幫我們吧。”
先生此番前來,肯定不是找自己吃吃喝喝的。
所以沈絳干脆先把梯子架了過去,請姚寒山與他們一同聯(lián)手。
“先生既然能知道他們除夕有行動,那么具體的行動內(nèi)容,想必先生肯定也知道吧?!?br/>
姚寒山問道:“你們可知這次船只要運送的是什么?”
如今趙忠朝讓謝珣的船只,運輸一批貨物之事,他們已經(jīng)知道。
但具體運輸?shù)臇|西,趙忠朝卻并未細(xì)說。
沈絳搖頭。
“兵器,是他們在揚(yáng)州私自鑄造的那些兵器?!?br/>
謝珣并沒有太多意外,一開始趙忠朝要求他提供船只,就言明要載重量大的船,卻又不明說。
趙忠朝在揚(yáng)州勢力極大,連他都要偷偷摸摸運送的東西,肯定是見不得光。
無非就是兩樣,一是私鹽,二是兵器。
之前謝珣已經(jīng)為趙忠朝運過私鹽,要真的是鹽,不至于這么嚴(yán)防死守。
那就是另外一種可能性,兵器。
謝珣問道:“他們要將這批兵器,運往何處?難道是海外?”
趙忠朝讓他提供的,乃是出海才用得上的大船,除非他們要將這批兵器運往海外。
姚寒山問道:“除了海外,還有別的地方,你可想過沒?”
別的地方?
謝珣無法想象,除了海外,還有什么地方能供他們藏匿這些掉腦袋的東西。
姚寒山從兜里掏出一張地圖,直接放在桌子上。
沈絳將其打開,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張地圖,而且竟繪制的格外仔細(xì)。
她打開之后,驚喜道:“先生,你的地圖又完整了不少?!?br/>
沈絳知道姚寒山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繪制一副最為詳盡的大晉疆域圖,這些年來他一直為之努力。
他之所以離開衢州,也是因為想要完成這個心愿。
“這是先生自己繪制的地圖?”謝珣有些沒想到。
謝珣對于大晉版圖熟悉異常,更是在皇宮中見過最為詳盡的大晉疆域圖,可哪怕是皇帝手中最詳細(xì)的疆域圖,都不如眼前這一副。
特別是東海的海域圖,繪制的格外仔細(xì)。
上面一個又一個小墨點,引起了謝珣的注意,他指著這些地方,問道:“這里是?”
姚寒山說道:“東海海域上的無人孤島?!?br/>
直到謝珣腦海中電光一閃,問道:“他們是打算將這些兵器,藏在這些無人島上?”
這個辦法確實是好。
若是藏在揚(yáng)州,難免不被人發(fā)現(xiàn),畢竟錦衣衛(wèi)也不是浪得虛名,這么一大批兵器,想要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在陸地上太難做到。
干脆就藏到無人知曉的無人島。
這些島嶼因為遠(yuǎn)離陸地,島嶼面積不大,短時間內(nèi)島嶼也不會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