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刀兵交擊,守衛(wèi)慘呼連連,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硝火閃爍,伴著濃煙滾滾,裂石碎木之聲,地面隨之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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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玉秀撲在我身上,我被濃煙嗆得説不出話,眼前一片模糊,只緊緊抓住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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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聽得一個(gè)男子聲音,“屬下龐癸,參見郡主!”濃煙中只見一個(gè)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喚我郡主,自報(bào)名號(hào)“龐癸”——暗人沒(méi)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領(lǐng)以天干為組,地支為號(hào),來(lái)人果然是自己人。我驚喜交加,脫口道,“原來(lái)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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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按劍在手,“事不宜遲,宋將軍在外接應(yīng),請(qǐng)隨屬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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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疾步奔出房外,借著濃煙夜色的隱蔽,隨行暗人一路掩殺,直沖到內(nèi)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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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大群守衛(wèi)正與百余名鐵甲精衛(wèi)廝殺在一起,當(dāng)先一人正是宋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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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身后火光蜿蜒,腳步聲震地,正有大隊(duì)追兵趕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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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大喝一聲,“王妃已救出,宋將軍護(hù)送王妃先走,我等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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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俯身將我拽上馬背,緊緊將我攬住,夾馬向外沖去。他手臂上一股溫?zé)釢B濕我衣衫,竟是傷處汩汩涌出的鮮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想止住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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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wú)妨?!彼词指耖_一柄刺到馬前的長(zhǎng)戟,咬牙喘息,對(duì)我顫聲説,“別弄臟王妃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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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刀劍雖沒(méi)有落在我身上,卻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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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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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后傳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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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回首,但見牟連仗刀立馬,凜然立在十丈開外,身后大隊(duì)士兵嚴(yán)陣以待,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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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宋懷恩氣息一沉,緩緩將我攬緊,橫劍在前,全神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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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擋在我們馬前,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相向?qū)χ拧?br/> ?
??我心神懸緊,凝眸望向牟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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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烈烈,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夜風(fēng)中滿是硝石與松油的味道,隱隱挾裹著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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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無(wú)聲無(wú)息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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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驚一場(chǎng),原來(lái)是自己弟兄?!蹦策B淡淡開口,舉劍發(fā)令,“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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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地,四下眾人盡皆一震,身后宋懷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長(zhǎng)長(zhǎng)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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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僵立之后,門外守軍齊齊退后,刀劍還鞘,槍戟撤回,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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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cuò),我低聲對(duì)宋懷恩説,“此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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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微微頷首,向牟連朗聲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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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連點(diǎn)頭,將手臂一揮,“路上當(dāng)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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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住我們,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覺得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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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一騎從他身后掠出,拔劍指向我們,“他們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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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等霍然一驚,不待我們回應(yīng),牟連已怒斥道,“混帳!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媽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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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好你個(gè)牟連,竟敢私自縱敵!來(lái)人,將這叛賊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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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守軍毫無(wú)動(dòng)靜,一個(gè)個(gè)堅(jiān)定如鐵石,只望向牟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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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連冷冷側(cè)首,一言不發(fā),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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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將倉(cāng)惶環(huán)顧左右,大驚失色,“你們……你們都造反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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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一聲暴喝,牟連拔劍,手起劍落,將那人劈翻落馬,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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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驚變只在一瞬之間,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滾了幾滾,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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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huì)當(dāng)眾斬殺副將,一時(shí)間驚得説不出話。只見牟連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長(zhǎng)劍,僵立半晌,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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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將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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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匯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氣,揚(yáng)聲肅然道,“逆賊吳謙謀反,犯上作亂。牟連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軍入城,平定暉州之亂,必當(dāng)上奏朝廷,褒揚(yáng)功勛;眾將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賞?!?br/> ?
??牟連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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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僵持中,宋懷恩揚(yáng)劍指天,高聲道,“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萬(wàn)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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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萬(wàn)歲!”鐵騎精衛(wèi)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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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守軍將士再無(wú)遲疑,盡皆伏跪在地,山呼萬(wàn)歲之聲響徹夜空,令我心神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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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連翻身下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萬(wàn)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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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遲,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我們便先機(jī)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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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與牟連、龐癸等人當(dāng)即在行館議定大計(jì),兵分三路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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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連率領(lǐng)手下戍衛(wèi),趁城頭換崗之機(jī),夜襲北門,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龐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趁夜趕往寧朔方向,向蕭綦前鋒大軍報(bào)訊;宋懷恩率領(lǐng)五百精騎,趁亂殺入刺史府,挾制住吳謙,再與牟連會(huì)合,往城南駐軍大營(yíng)奪取兵符,號(hào)令全城守軍;同時(shí),由龐癸率領(lǐng)手下暗人四下潛入暉州機(jī)要之地——官倉(cāng)、府庫(kù)、營(yíng)房,在城中四下縱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動(dòng)搖暉州軍心,令全城陷入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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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色微明,已過(guò)五更,正是人們將醒未醒,最為松懈的時(sh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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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有一次機(jī)會(huì),要么一擊得手,要么全軍覆沒(mé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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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牟、龐三人各自點(diǎn)齊兵馬,整裝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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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恩勒馬回頭,向我按劍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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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jiān)毅的面容,向他們?nèi)烁┥黹L(zhǎng)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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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余名侍衛(wèi)留下來(lái)守護(hù)行館,我?guī)ьI(lǐng)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間拼殺受傷的士兵。行館內(nèi)一切有條不紊,侍衛(wèi)們嚴(yán)陣以待,只等城中的訊號(hào)。我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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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guò)了兩三柱香的時(shí)間,侍衛(wèi)來(lái)報(bào),稱城中火光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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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登上行館后山最高的流觴臺(tái),憑欄俯瞰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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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云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像,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xiàn)便已被濃煙遮蔽。陰云沉沉壓頂,看來(lái)今天將有暴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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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隱約浮現(xiàn)出兵荒馬亂,人群奔走呼號(hào)的慘景……想來(lái)此時(shí),整個(gè)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自睡夢(mèng)中驚醒的人們,睜眼所見,亦如我眼前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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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北門方向吹響號(hào)角,驚徹全城——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hào),牟連已經(jīng)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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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濃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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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被牟連拿下,飛馬報(bào)訊的暗人順利出城。我遙望北面,閉目默禱,只盼蕭綦快快趕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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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龐癸所獻(xiàn)之計(jì),此刻百余騎兵應(yīng)當(dāng)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煙,以樹枝縛于馬尾,在離城一里外往來(lái)奔馳,踏起沙塵漫天,一路狼煙滾滾,揚(yáng)塵延綿。城中守軍素來(lái)敬畏豫章王威名,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lái),已是魂飛魄散,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城外一片煙塵沖天,在天色昏暗中遠(yuǎn)遠(yuǎn)望去,恰似千軍萬(wàn)馬浩蕩而來(lái),哪里還顧得上分辨真?zhèn)巍晃闯霭雮€(gè)時(shí)辰,東門、西門相繼傳來(lái)低沉號(hào)角,兩處守軍不戰(zhàn)自潰,皆被牟連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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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升騰,如莽莽黑蛇舞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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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shí)暉州生變,全城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料想蹇寧王在河對(duì)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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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huì)不會(huì)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如果騙不過(guò)這個(gè)老狐貍,依然被他強(qiáng)行渡河,又當(dāng)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縱然經(jīng)歷過(guò)一次次生死險(xiǎn)境,面對(duì)這滿城烽火,惡戰(zhàn)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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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身后有低微的哽噎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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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什么?”我沉下臉來(lái),目光緩緩掃過(guò)身后戎裝仗劍的護(hù)衛(wèi)們,向玉秀沉聲道,“這里沒(méi)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舍生忘死,個(gè)個(gè)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br/> ?
??身后眾侍衛(wèi)盡皆動(dòng)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cuò)?!?br/> ?
??到底還是個(gè)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拼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br/> ?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x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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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guān)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dòng),頓時(shí)有幾分了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拼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zhè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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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隱隱浮現(xiàn)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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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zhàn)士,必定會(huì)平安回到我們身邊?!?br/> ?
??我的話音未落,南面城外傳來(lái)雄渾嘹亮的號(hào)角,其聲沖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wàn)戰(zhàn)鼓齊擂,鼓聲動(dòng)地,滾滾而來(lái),聲勢(shì)之間殺氣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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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yīng)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yíng),按事先約定,擂響戰(zhàn)鼓,吹起號(hào)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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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高臺(tái)之上,一時(shí)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biāo)臁?br/> ?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wèn),“王妃你聽!那是什么?那頭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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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抿了唇不敢開口,沒(méi)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lái)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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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時(shí)間的等待,漫長(zhǎng)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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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b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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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侍衛(wèi)飛奔上來(lái),“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面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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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跳起來(lái),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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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眾侍衛(wèi)歡聲雷動(dòng),振奮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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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預(yù)備車駕入城?!蔽液c(diǎn)頭,強(qiáng)抑心中激動(dòng),沒(méi)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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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身仰望天空,我閉上眼,在心中重復(fù)玉秀方才的話,恨不得立時(shí)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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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趕回行館時(shí),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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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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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沖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chǎng),是屬下平生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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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注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