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閑閣，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四目相交的剎那，時(shí)光回轉(zhuǎn)，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里溫潤(rùn)如玉的少年，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離。他靜靜望著我，幽遠(yuǎn)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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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隨風(fēng)拂上他鬢角，那烏黑的發(fā)間，隱隱有一絲灰白。五年的幽禁歲月，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已經(jīng)早生了華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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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半啟了唇，隱約似要喚出一聲“阿嫵”，語聲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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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他低聲喚我，這聲音曾無數(shù)次喚過我的名，那些低喃淺嘆，年少情濃的記憶，都隨著這一聲低喚，如潮水般涌現(xiàn)——只是，他叫我“王妃”，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里挾裹的冰棱，生生刺進(jìn)血肉，痛得人張不了口，發(fā)不出聲。我緩緩垂下目光，平靜地向他行禮，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宮，王儇失禮了?！?br/>　　?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終于能夠從容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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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會(huì)王妃?！彼嗟ɑ貞?yīng)，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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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寂的庭苑，只聽得風(fēng)動(dòng)梅枝，雪落有聲，我與他卻是相對(duì)無言。彼此相隔不過數(shù)步，卻已經(jīng)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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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shí)回過神來，但見侍衛(wèi)抬著幾樣簡(jiǎn)單的箱籠，已經(jīng)進(jìn)了宮門。兩名內(nèi)侍在前頭領(lǐng)路，當(dāng)著子澹面前竟高聲催促，十分倨傲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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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lǐng)頭的內(nèi)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面色頓時(shí)一變，慌忙奔到跟前，滿面諂笑，“參見皇叔！王妃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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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gè)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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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侍忙回稟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倉(cāng)促間沒來得及灑掃，小人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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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么？”我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還以為，這是要等著我來動(dòng)手?！?br/>　　?
　　??“小人不敢，小人罪該萬死！”內(nèi)侍慌忙跪下，叩頭不止。這宮里的奴才最是勢(shì)利，誰得寵，誰失勢(shì)，捧哪個(gè)，踩哪個(gè)，向來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回到這趨炎附勢(shì)的宮廷，只怕是任人魚肉了。我心中艱澀，仍強(qiáng)顏笑道，“皇叔風(fēng)塵勞頓，請(qǐng)先移駕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宮稍事整理，打點(diǎn)齊整了再搬過來，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邊竟?fàn)砍鲆唤z細(xì)紋，更顯得那笑意凄涼，“如此便有勞王妃。”我默然別過頭去，曾經(jīng)那樣親密的兩個(gè)人，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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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見他身后轉(zhuǎn)出一名宮裝少婦，懷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頭垂頸，屈膝重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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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身蘇氏，拜見王妃?！边@輕細(xì)語聲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過神。凝眸看去，見她身形窈窕，秀發(fā)如云，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卻顯得有些舊了，頭上珠翠也極少……想來這幾年，子澹實(shí)在過得很是苦寒。我心里刺痛，忙溫言道，“蘇夫人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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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緩緩抬頭，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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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兒，蘇錦兒，侍妾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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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萬萬沒有想到，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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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兒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與我相交一瞬，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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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説不出話來，一個(gè)字也説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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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開了目光，只悵然一笑，“錦兒很是記掛你?！?br/>　　?
　　??阿越趨前一步，欲攙扶錦兒，她卻不肯起來。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展顏微笑，眼前卻涌上水霧，“真的是你嗎，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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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奴俾對(duì)不起你?！彼K于抬起臉來，昔日豐潤(rùn)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眉目宛轉(zhuǎn)含愁，與從前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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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徽州遇劫，與她失散，那之后再?zèng)]有她的音訊。一別兩年，如今她竟帶著孩子，和子澹一起歸來。我怔怔看她，分明驚喜欣慰，卻又隱隱悲酸，半晌才輕輕嘆道，“回來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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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懷中襁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驀的驚醒我——眼前一切都已變了，我卻兀自沉溺于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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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yīng)對(duì)舊人舊情，看我究竟是驚是喜……寒意絲絲侵來，凝結(jié)于心，只余無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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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孩子可是凍著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閣歇著，再慢慢敘話不遲?！?br/>　　?
　　??子澹頷首一笑，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旋即歸于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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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匆匆轉(zhuǎn)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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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得暖閣，那孩子越發(fā)哭鬧，大概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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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里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襁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彼麄兙惯B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shí)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里間喂奶，外間只剩我和子澹，對(duì)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經(jīng)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gè)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br/>　　?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zhǎng)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br/>　　?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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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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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要叫這么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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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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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shí)……阿寶也很好聽啊?！?br/>　　?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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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寶，阿寶，小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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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這個(gè)名字不好聽?！?br/>　　?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gè)名字的深意。哪個(gè)女子愿意以另一個(gè)女子的昵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板\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f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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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xiàn)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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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xué)不會(huì)機(jī)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jī)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里。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fēng)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shí)候再來探望?！?br/>　　?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yīng)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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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br/>　　?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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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一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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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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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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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郡主好像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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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面前妝臺(tái)上物什統(tǒng)統(tǒng)掃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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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云，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yīng)對(duì)這冰冷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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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huì)長(zhǎng)住。”我頹然嘆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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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綦等來領(lǐng)兵的人，原來是子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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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cuò)——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tǒng)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lǐng)兵，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guān)系。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shí)在高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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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撐著妝臺(tái)，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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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zhēng)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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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只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chǎng)手足相殘的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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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澹，我該怎么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fù)之災(zāi)，我卻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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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見王爺?！笔膛畟兊穆曇魪膶m門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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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霍然轉(zhuǎn)身，抬手一掠鬢發(fā)，挺直了后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nèi)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云霄的金龍，長(zhǎng)須利爪，龍睛點(diǎn)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fù)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長(zhǎng)長(zhǎng)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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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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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近我，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斂去了鋒芒，愈覺深不見底。我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靜靜望著他走近，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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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dāng)眾冷汗透衣，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厲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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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并不閃避，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見，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靜。一直不敢想，子澹歸來之日會(huì)激起怎樣的波瀾，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過往種種，已如昨日長(zhǎng)逝，曾經(jīng)的傷口上早已長(zhǎng)出新的血肉，覆蓋了一切痕跡。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jiān)硬的地方，我終于明白，屬于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jīng)徹底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