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兩天一夜,下午細細拉拉地停了,濃云卻不散,壓著林子,現(xiàn)出一片接天連地墨汁般的黑色,林子里卻又是一番風(fēng)景,樹梢地面給厚厚的白色裹住蓋住,一丁點嘈雜的聲音都透不出來,這世界似乎除了黑便是白,除了風(fēng)聲便是死寂,若不是離近村子又在炊煙的下風(fēng),這冰天雪地里似乎只剩下冷這一種知覺了。
雪天是動物們的挨餓日,卻是獵人們的饕餮時。冬季長林邊上沒什么大型獵物,鋼叉弓箭沒處使喚,倒是下套網(wǎng)開鐵夾的好時機,張老三早晨下的套,到了這個點,已經(jīng)套住了三只野兔和一只地鼠,野兔連凍帶嚇,已是奄奄一息,地鼠卻不甘坐困,在張老三背上不住掙扎撕咬,奈何獵人用的口袋怎是它幾口就能咬穿的。他本可以使勁往石頭上一摜把地鼠摔死,但是三只兔子能吃好幾天,他并不急著吃地鼠,回家用麥粒把它養(yǎng)起來,養(yǎng)肥一點好請丈人過來下酒,所以任由地鼠在后邊翻江倒海,心里卻是一個美字了得。
正深一腳淺一腳覓著來路回村,突然間背上的地鼠不鬧了,僵得如死了一般,張老三有些納悶,地鼠這畜牲不會裝死呀,自己也沒把口袋封死,留著通氣口呢。
他翻下口袋,拎起通氣口往里看去,見地鼠縮在兔子中間一動不動,怕不是真死了吧。正想戳戳地鼠探探虛實,驀地,林子里平地起了三尺風(fēng),刮得樹枝上的積雪撲簌簌兜頭蓋臉落了下來,灌到脖領(lǐng)里好不難受,張老三正吸著冷氣彎腰從領(lǐng)子里往外翻雪,口袋里的地鼠倒像是自己受了冰激,猛然間打了個激靈,一挺身瘋狂地向袋子口鉆,本來系得挺嚴實的口袋,被地鼠玩命地撕扯,竟給掙松了,張老三顧不上拍雪,連忙上來往回捂地鼠,誰知地鼠受了驚,拼命地掙扎,未等張老三手到,已然鉆出了口袋,也不管東南西北,照著樹木茂盛的地方就鉆。
張老三合身向地鼠撲去,卻給地鼠從指前溜走,等從雪地里再站起來,地上只剩下一溜逃跑的小小腳印,張老三狠狠罵了兩句,正要拾布袋回家,卻聽得身后沙沙作響,像是大獸接近的聲音,聯(lián)系到地鼠剛才的表現(xiàn),怕是小家伙遠遠地感應(yīng)到了野獸接近。他畢竟獵了二十年的獸了,臨危怎么應(yīng)變還是知道的,急忙瞅準一顆樹,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再向下看時,卻沒什么野獸出來,沙沙的聲音也停了。
正在納悶,突然覺得眼前兇光大盛,一抬頭,正看到枝葉空隙里,一丈之外的樹冠中也藏著一個人。說是人卻有些不對頭,這三九寒天的光著膀子也不怕冷,嘴里血淋淋的好像正叼著逃跑的地鼠,最不正常的,是那一對放出兇光的眼睛,血紅血紅的,看著比餓狼的紅眼還要瘆人。
那人顯然也看到張老三了,鼻子動了動,嘴一松,血乎乎的死地鼠掉到地上,不打招呼不說話,就這么惡狠狠地盯著他。
張老三還是老道,知道這時候要命要緊,兔子是不能摳門了,摳了兔子,自己就危險了,于是他慢慢從口袋掏出一只野兔,沖著那人晃了晃,果然他的眼睛隨著兔子左右搖動,張老三知道有門,便引著那人,將兔子遠遠地扔到了雪地上。
誰知那人扭頭看了看地上的兔子,卻并沒有跳下去撿拾,轉(zhuǎn)回頭將兇光又盯回張老三身上。張老三給盯得渾身發(fā)毛,猛地將另一只兔子扔向那人,接著跳下樹枝,全力向林外跑去。
跑出沒十步,背后響起剛才聽到的“沙沙”聲音,回頭看,險些把午飯嚇出來。后邊追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個怪物,腰以下竟連著長長的蟒身,扭曲著像蛇一般游動。眼瞅著就要追上,張老三扔出最后一只兔子,卻是準準地扔向怪物的臉,嘴里還不忘咋呼:“天上地下,惟尖子強,留人一命,山高水長!”
那怪物哪里聽得懂他這些個行語,死兔子只耽擱了一彈指的速度,之后便飛一般地撲向了眼前的人類,仿佛這才是它最美味的大餐。
長林外,于家堡,有三個人堅定地稱自己這天傍晚聽到了來自長林里的一聲慘叫。
暮色漸沉,天地失彩,鉛云更重了幾分,遠山含黛,近水凝墨,只有白茫茫的大地不肯睡去,依舊指引路人前行。落雪無風(fēng),將萬籟掩覆,若不踏雪,只有心跳與呼吸可聞。清冽冰冷的空氣提人心神,偶有一縷柴炊煙氣飄過,好似嘗到了百姓家常,舌底不禁生津。
一騎一車出覽椒門東行,往逍遙池西北岸駛?cè)?。大雪已下了一夜一天,看勢頭仍不肯停歇,周遭莫說行人,便連只飛鳥都看不到,車騎如兩個墨點在白色的畫卷上移動,分外顯眼,卻又分外安全,再無人肯在這時出門飲雪吞寒。
除了這一個!
逍遙池靜如墨玉,湖心一處白點是一葉扁舟,舟上一個老翁戴斗笠披蓑衣,渾身已給大雪覆白,一支細細的魚竿伸出舟外,魚線動也不動,老翁似入定一般,又似給這寒冬凍成了冰雕,如不仔細觀瞧,還以為一人一舟是塊湖中突石。
車騎來至岸邊,一身貂裘的騎者翻身下馬,雖包裹嚴實,仍不掩其動作英姿,他來至車前,先撐起一把油傘,車夫掀棉簾,騎者伸手自車中迎出一名白裘女子。
暮雪為之遲滯,鏡水泛起漣漪。
此女容貌超然絕世,娉婷無匹,配以白裘,直叫天地失色,臉頰浮現(xiàn)的一抹粉暈,宛若黑白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騎者柔聲問道:“車內(nèi)可冷些吧?”
“暖爐就點了三盞,大哥把小妹想得太嬌弱了吧!”女子聲似編罄,典雅通透,又如石上清泉,靈動飄逸。
“你風(fēng)寒將好些,這大雪天可不能再受涼了!”
女子心中一暖,煥作滿面春光,隨即問道:“大哥說帶我出來看有趣的東西,怎么把我?guī)У藉羞b池了,難不成是來賞雪?”
騎者豪邁不失柔情,微微笑道:“雙洲聽雪自是鐘玄一景,不過今天帶你來是探秘的!”
“哦,什么秘密?”
騎者笑而不答:“等會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彼傧蜍嚪蛘f道:“你把車馬趨到鹽倉碼頭去,我若不叫你,兩個時辰后再回此處接我?!?br/> 車夫面顯嚴謹:“屬下還是陪您一起吧?”
騎者詭異一笑,向女子方向努努嘴:“你放心,我們是去探秘,又不去闖龍?zhí)痘⒀?,要你繆成何用!?br/> 繆成欲再堅持,騎者伸手止?。骸熬桶次艺f的辦!”
繆成無奈,向騎者與女子分別行禮,轉(zhuǎn)身駕車引馬而去。
待車馬走遠,騎者自袖中掏出一根骨哨,放在唇邊吹響三下,湖心白點驀地一動,釣翁收桿抬槳,向岸邊蕩來。
女子靜立岸邊賞雪,也不催問騎者,時間稍久,濕寒畢竟侵體,她微微縮起玉頸。
此舉并未逃過騎者視線,他伸手將女子攬入懷中,女子身子軟綿綿地倚在騎者懷中,臉頰輕輕往他堅實的胸膛一靠,體內(nèi)頓時躍起一輪暖陽。
軟軟嬌軀柔若無骨,淡淡清香直透重樓,騎者長呼一口氣,胸襟為之暢達,摟著女子的左臂也更緊了些。
一黑一白一對情侶,悄然融入到玄素世界當中,不多一分打擾,但添一分纏綿。
未久,釣翁抵岸停舟,在舟內(nèi)微微躬身,堆起皺紋笑問:“三爺今日不是一個人來啊?”
騎者三爺大方回道:“難得好雪景,便帶尹姑娘一起登洲玩玩,老干的老船能坐得下吧?”
釣翁老干哈哈一笑:“坐得下坐得下,人老船不老,快快上船吧!”
二人登舟,相對而坐,三爺仍為尹姑娘撐著傘,尹姑娘微顯靦腆,三爺知她不愿在人前顯露,于是放她靜賞雪湖,自己和老干攀談起來。
“今天收獲不少嘛,釣了滿滿一簍!”
“都是些小魚,大魚全都潛到湖底嘍?!崩细稍捦庥幸?。
三爺眼神閃過一絲無奈,像極了御苑鐵籠中雄獅的目光,但轉(zhuǎn)瞬便接上話頭:“吃你老干的濁酒,煎幾尾小魚足矣,哪里用的上大魚!”
“就怕老兒的濁酒剛烈,小魚頂不了辣,回頭還得頂風(fēng)冒雪回來釣大魚!”
三爺笑笑不語,余光掃向尹姑娘,見她似未發(fā)覺二人話外之音,忙將話頭岔開,和老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烹魚。
輕舟很快渡到解洲,三爺一躍上岸,伸手接過尹姑娘,老干將船系好,當先引二人進入林中。
解洲與偃洲是逍遙池心的小島,二島有曲橋相接,但通外陸路只有偃洲至永安門的一條曲橋,進出解洲若不從偃洲走過,則需乘舟。二洲草木蔥郁,珍禽集棲,偃洲上筑有星月壇,是為天子祭天之用,解洲上筑有蘭臺,專門典藏朝廷黃冊。一壇一臺看著華麗,但平日里并無多少人光顧,又因其被列為禁地,尋常百姓根本不得登臨,是以洲上格外寧靜,仿佛與七里外燈紅酒綠的東市是兩個世界。
喚作三爺之人是當今天子的第三子,上高下犁文,依軍功封爵穎王。女子名叫尹菩軒,是東市明珠遴甄坊的頭牌歌伎,與穎王情意相通,只差一層窗戶紙未捅破。老干自是蘭臺的一名老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