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羅望和劉甲從面粉廠回城已是金烏西墜,兩人在街邊小吃店隨便吃了點東西,劉甲覺得身體有些發(fā)熱,先行回家了,羅望繞道來到林家,劉元新把羅望迎進門,邊走邊說:“羅掌柜,先生在書房寫字,你在堂屋喝會兒茶,我去請先生過來?!?br/> “不用了,我掃一下身上的塵土,自己過去?!?br/> 劉元新拿出雞毛撣子,羅望接過來拍了拍身上。來到書房門口,看到林之甫手握斗筆就著油燈寫大字,地下已經(jīng)放了三張兩尺見方的宣紙,已經(jīng)寫好了順來馨三個字,正在寫的是“巢”字,林之甫全神貫注地運筆,羅望靜靜地站在書桌旁沒有打攪他。林之甫寫完,把筆放進筆洗擺了幾下放在筆架上方才招呼羅望:“來了,坐吧?!?br/> “爸,是給關(guān)富智的妓院寫的匾額嗎?”
林之甫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嘛,怎么,是不是覺得我這么一個自命清高的所謂雅人,竟然會給妓院題匾是不是!”
“是這樣想的?!绷_望拎起火盆上的茶壺為林芝甫的茶碗里添上水遞過去,嘴里喃喃地說。
林之甫接住茶碗說:“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圣人不禁,妓院雖操業(yè)不雅,也是人世間的一種生計,自管仲創(chuàng)此行業(yè),延續(xù)幾千年,歷朝歷代都未禁絕,自有其生存的道理。”
“爸,黃、賭、毒這三樣是人間至害,沾上了必是家破人亡,順來馨巢可是三樣俱全。”
“你怎么不去、我怎么不去,還有許多人為什么都不去,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在人不在事。大煙在全世界許多國家都是嚴(yán)禁的,妓院、賭博在發(fā)達國家是合法的,只是人家管的嚴(yán)。羅望,我題寫匾額也是勉為其難,還個人情債吧,與個人品性無關(guān)?!?br/> 羅望不認(rèn)同林之甫的說法,也不愿就這個話題多說,卻很好奇林芝甫會欠關(guān)富智的什么人情,于是說道:“一把火燒了關(guān)富智的“順來馨巢,”不出幾個月,人家就地起了二層樓,比原來還氣派,又要開張了,不知又有多少人會栽進去。”
林之甫喝一口水,目光中露出一絲苦澀,淺聲細(xì)語地說:“望兒,我明了你的意思,關(guān)富智其人之惡,出自本性,這些我豈不知。事出有因吶,當(dāng)年,我因言獲罪,被關(guān)進了府衙的牢房,牢頭授意犯人私施酷刑,五花八門的整人手段駭人聽聞,臟布塞口叫“吃醬饅頭”、以繩系圓木之兩端反縛于腦后發(fā)際叫“湘子吹簫”、將人吊起斜置其頭于穢處的“賣剩蔥”、還有把人置于便桶一側(cè),令人往里面小便,若還不老實干脆朝其嘴里撒尿的“貨倉監(jiān)督”,用豬鬃毛插入囚犯尿道的“同渠過引”等等不一而足,短短的十幾天,我嘗遍了近十種酷刑,經(jīng)歷了此生最大之恥辱。家里人買通關(guān)富智,為我更換了一個單人牢房,不久,甘肅易幟,地方官逃跑,我也就獲釋了。關(guān)富智從未對別人說過我在獄中受辱之事,為我保留了體面,就此原因,順來馨巢重新開張,關(guān)富智請我寫匾額,雖心有不愿,不好推托嘛?!?br/> 林之甫曾經(jīng)入獄的事許多人都知道,但獄中發(fā)生了什么大家就知之甚少,林之甫也是頭一次對別人說起,聽完此言,羅望釋然,自己不也因欠關(guān)富智的人情,違心地幫過他嘛,說了一會兒閑話,天色已晚,羅望告辭回家。進了院子,看到母親房間亮著燈,隨口問給自己開門的劉英子:“娘還沒有睡嗎?”“壯兒醒著呢?!眲⒂⒆哟鸱撬鶈柕卣f。
推開房門,見到母親抱著兒子在地上轉(zhuǎn)圈兒地哄孩子,嘴里念叨著:“小小人兒,坐門墩兒,哭著叫著要媳婦兒……,”伸手要抱孩子,母親說:“快去洗洗,換了衣服再過來,灰頭土臉的,從土窩里鉆出來的。”
二次進來,母親的兒歌已經(jīng)換成了:
“老鱉告狀兒,告給和尚兒。
和尚念經(jīng)兒,念給老先兒。
先生打卦兒,打給蛤蟆兒。
蛤蟆浮水兒,浮給小鬼兒。
小鬼磨面兒,……?!?br/> 母親用京城官話念的這些兒歌與當(dāng)?shù)亓鱾鞯耐耆煌?,句子在舌尖上繞來繞去,抑揚頓挫很是押韻,劉英子捂著嘴想笑又不敢出聲,兒子睜著圓眼睛,眼珠兒左看看右瞧瞧,沒有一點兒睡意,羅望接過來,沒搖幾下,小家伙“哇”地一聲哭了,母親忙著搶過來說:“晚了就別過來了,好不容易哄乖了,又讓你給逗弄哭?!薄澳棠痰墓匀藘?,奶奶抱,”念叨著:“好寶寶兒,乖人人兒,天佑地保有福人兒?!?br/> 終于把孩子哄睡著了,小心地放在炕上,轉(zhuǎn)身對羅望說:“快去睡吧,別熬夜了?!?br/> 出了母親房門,隱約聽到了拍門聲,快步過去打開街門,卻見馬撒麗舉著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那兒,問道:“小馬師傅,這么晚了有事嗎?快進來?!瘪R撒麗縮頭縮腦地左右看了看,快步閃進門,低聲說:“掌柜,有兩件事要給你說,有人在攛掇工人鬧事,要求長工錢,掌柜不答應(yīng)就停工,還有,今天王積富和李槐花絆嘴了?!?br/> 自羅望安排馬撒麗跟著老楊學(xué)習(xí)修腳踏車和設(shè)備維護,馬撒麗心懷感激,平時悶葫蘆似的只管干活,特別留意工人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過段時間就找機會在羅望面前嘮叨一番,羅望知道他是有報恩的意思,即沒有夸獎、也沒有制止。每每聽完,要么聊點其它事轉(zhuǎn)移他的話頭,要么一笑了之,馬撒麗成了羅望的耳報神。近幾個月來,羅望因忙于面粉廠的事,很少到作坊,工人們中間的動向知道的少,聽完馬撒麗的話,他覺得事情可能很嚴(yán)重,招呼道:“走,仔細(xì)說說?!眱扇艘磺耙缓筮M了辦公室,羅望說:“小馬師傅不錯嘛,坐吧,先說說王積富和李槐花的事。”
馬撒麗頭一次得到羅望的鼓勵,一下來了精神,理了理思路說道:“今天趕早一上工,李頭兒在街門口遇見了王頭兒,問了一句“吃了嗎?”王頭兒回了句“咋地,想請我吃飯吶,”語氣不善,李頭兒就放臉了,高聲說“這是問候問候知道嗎,要是我問你睡了沒,還得請你睡一覺,問你有孩子沒,還得給你生一個嗎!豬一樣的人,就知道不安好心,不是掌柜的面子,我搭理你這個灰鬼?!蓖躅^兒回罵:“是誰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好歹不分的瓜子?!睏顜煾德牭絻扇顺称饋砹?,出來拉走了王頭兒,我覺得這兩個人有事。”
羅望用手指敲打著桌面問道:“工人鬧事又是咋回事?”
“前兩日,李總管對我說:“去年廠子賺了足兩萬銀元,這些錢都是工人們下苦掙的,東家們黑心,只給每個人一塊月工資,太少了……,”我聽說他在下面鼓動工人一塊兒找掌柜說事,后來少東家來了幾次,這事兒就按下去了。今天上午銀行劉經(jīng)理來了一趟,下午李總管又在工人中間說這個事……。”羅望聽到把劉元生和劉甲掃了進來,不由一驚,對馬撒麗說:“回去吧小馬師傅,平時多聽多看,有事早點給我說?!?br/> 馬撒麗的判斷沒有錯,王積富被羅望和劉甲吊了一繩子,日子一久,皮肉上的傷疼一過,心里的那點欲望又蠢蠢欲動,欲望壓過了理智,妓院是不敢去了,就想成家,娶一個屬于自己的老婆,他的目標(biāo)鎖定在身邊的女人李槐花身上。
女人這幾年日子過得很滋潤,復(fù)雜的生活閱歷練就了察顏觀色的本領(lǐng),在廠子里竟然是如魚得水、人緣極好,下面幾個操作縫紉機的女工李姐長李姐短地叫的很親熱,男工們偶爾開開葷俗不論的玩笑,占點嘴上的便宜,也談笑自若地淡然應(yīng)付,日子長了,女人成了受人尊敬的工頭李大姐。兒子已升到初小,長成了半大小子,聽話乖巧。日子順了人的心情就好,好日子把女人將養(yǎng)的頭發(fā)油黑、臉龐白湛。身材本就不錯,加上內(nèi)心的幸福感時時洋溢在臉上,人就顯得年輕漂亮。王積富偷偷的關(guān)注著女人,工閑之余找點理由和女人搭話聊天,兩個人都是工頭,自然就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接觸的多也屬正常,工人們也沒有覺出什么不妥。王積富被吊起來的那天,女人還和王積梅一道喂水、喂飯,事后也對王積富是好言相勸,女人的好就入了王積富的心。自幼失去母愛的王積富多少有點戀母情結(jié),對這位大自已近一輪的漂亮女人上了心。廠子里的親近不能滿足他的心里需求,每隔幾天,王積富就會到李槐花家里坐一會,說些閑話,幫著干一些女人擺弄不了活兒,李槐花明白王積富的心思,也喜歡他的殷勤,但女人很好地拿捏著分寸,每次王積富有進一步的暗示時,女人都拿話打斷,前兩日,兩人聊天時李槐花念叨了一句家里的面吃完了,王積富下工后從糧行買了一口袋面粉扛到了女人家,女人邊道謝邊遞過來一塊銀元,王積富沒有接錢,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說:“姐客氣啥,兄弟喜歡你呢,”說著手上用勁把女人往懷里摟,久曠的女人心里一陣酥麻,但還是理智地掰開王積富的手,把他推出門外說:“兄弟快走吧,寡婦人家,惹人閑話呢,再這樣你就別上門了?!闭f完插上了街門,王積富不敢聲張,只好悻悻地走了。
李槐花明面上拒絕了王積富,內(nèi)心還是巴望著躺在他懷里親熱一番,她是又喜又怕,這一夜,李槐花在炕上翻來覆去烙燒餅。第二天早上碰見王積富,女人觍著臉打了個招呼,不料王積富半陰半陽地回話讓她有些下不來臺,女人就回了幾句,聲音雖高,卻全然不似罵人,到像是怨悱。
羅望從馬撒麗的話語中覺得王積富是老毛病又犯了。一上工就把他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積富,你老大不小了,看上了哪家閨女,我讓人去說?!?br/> 王積富期期艾艾地說:“那個、那個啥,掌柜,李槐花行不?!?br/> “她比你大多少歲你知道不?”
“掌柜我知道,我愿意?!?br/> 羅望這才明白王積富是真心喜歡上了李槐花,于是說道:“這事急不得,火到豬頭爛,你千萬不能造次。”
穩(wěn)住了王積富,羅望對母親說了此事,母親顯得十分開通,說道:“兒子,夫妻倆的好日子就那么十幾年,女人大些知道疼人,王積富兄妹在甘州沒有根底,娶了李槐花是好事,我來說合吧,你忙你的大事。兒子,快百天了,你不為自己也得為兒子想想。”母親已經(jīng)不是一次嘮叨羅望續(xù)弦的事,羅望不敢反駁母親,只淡淡的說:“娘,等等吧,我成天忙的不知東南西北,哪里顧得上想這些。”
王積富的事羅望擱開了手,任由母親去做,另一件事卻讓他左右為難,工人中已經(jīng)有人在說閑話、鬧情緒。羅望思前想后沒有找到著力處,想找劉甲把事說開,劉甲不知道在忙什么,幾次都沒見到人。
轉(zhuǎn)眼到了林梅英百天的日子,依照風(fēng)俗,要舉辦隆重的祭祀儀式,羅望不清楚這些講究,全靠周吉一手操辦。
林梅英墳頭前,擺了一整套靈幡、紙人、紙馬、紙轎子,還有許多紙折成的金錠、銀錠和成串的紙錢,三面白綢子紗賬在微風(fēng)中漫天飄蕩。每個人都往墳頭上添了一把土,叫攢新墳,劉英子把籃子里的白色紙花、紙錢灑向墳頭,紙花、紙錢隨風(fēng)搖曳、飄灑,覆蓋了墳頭上的新土。鞭炮聲響過,周吉大喊:“起經(jīng)?!焙胍环◣煄е鴰讉€和尚奏響法器,念誦《往生咒》:“……,南無阿彌哆婆夜,……?!?br/> 做完道場,在墳前栽了一顆松樹,羅望抱著兒子蹲在墳邊說:“梅英,兒子來看你了,那顆樹就當(dāng)是兒子吧,讓他時時陪著你,……?!睅讉€人聽著羅望絮叨,都忍不住流淚,林之甫更是悲傷不能自持。劉甲扶起羅望,劉元柱攙扶著林之甫,一行人慢慢的往回走。羅望問劉甲:“兄弟這些天忙啥哩,找了幾次不見面,你知道不知道工人們要求長工錢的事?”
劉甲打著哈哈說:“這個我聽說過,工錢該漲漲了,不過最近我很忙,顧不上料理這些事,回去我給大家伙兒說說,暫時不再提說此事,姐夫放心,下頭亂不了。這百日也過了,抓緊給我娶一位新嫂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