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后,席福大車店里養(yǎng)傷的吳燕山已經(jīng)痊愈。這天,他讓席老板去召集小花蕊和幾個吳家塆知道他活著的人。黃昏時人到齊了,大家盤腿坐在炕上靜等吳燕山開口說話,席老板點亮油燈,對跟進來的林氏說:“去給大家伙弄碗面吧?!?br/> 吳燕山取下了遮在臉上的紗綢,緩緩地說:“這張臉已經(jīng)不是吳燕山的了,走在大街上沒有人能認出來。”
他的右臉有一片呈紫紅色,像是胎記,左臉布滿了凹凸不平的小疙瘩,鼻子也歪向一邊,掉下窟窿時剮蹭的傷痕永遠留在了臉上,除非很熟悉的人才能從身形和眼神里看得出吳燕山的影子。他略作停頓接著說:“我要離開甘州一段時間,我不在的時候,老四媳婦操心好塆子里的人和事,把老底子起出來使,死了丈夫的年輕女人愿意嫁人就由她們?nèi)グ?,給十個大洋的嫁妝。山里那點草場、牛羊養(yǎng)活不了那么多人,分一部分到塆子里種地吧,此后塆子里的人都要安生下來,不能再想過去那種打家劫舍的日子,你們幾個人要幫著老四媳婦。”
幾個傷殘了的男人無言地點頭。
多年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條件服從吳燕山,從不問為什么,也不去想為什么。
小花蕊說話了:“大哥,你這張臉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認出來,就留在甘州吧,我陪你,咱們尋機會報仇,打今日起,我頂老四的名字叫吳燕霖,那個雜耍班子的藝人小花蕊死了,隨他丈夫死了,我無名無姓,不知道生我的父母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是老四伴著我過了幾年的好日子,為老四、為吳家塆死了的百十號兄弟報仇就是我活著的心愿?!?br/> 吳燕山咬咬牙說:“妹子,這是天不覆地不載的深仇大恨,我吳燕山一定要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死,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眼下尋仇,就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忍,忍下來,等他們忘了吳燕山這個人的時候,我們的機會也就到了。你們幾個聽著,我現(xiàn)在不能回吳家塆,我活著的事不能泄露,誰也不許在吳家塆的老少面前提報仇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要讓外人看到,現(xiàn)在的吳家塆里就生活著一些土里刨食、老實巴交的窮苦人,這樣才安全,才能活得下去?!?。需要的話,我會去找你們,記住,報仇是我的事,不能把大家伙兒攪進來,老四媳婦說的話你們要聽,總之一句話,眼下的吳家塆需要的是平安,不能再給大家招禍,……?!?br/> 黎明時分,吳燕山來到羅望家的街門口,伸手要拍門環(huán),遲疑了一下,縮回手走到了街對面的大樹下,看著達盛昌的工人們陸續(xù)上工。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樹稍上、屋頂上染了朝輝時,羅望出來了,吳燕山迎上去。
羅望看到街對面用大禮帽遮蓋著半邊臉的一個大漢向自己走來,后退一步靠在墻邊,來人抬起禮帽示意,認出是吳燕山,說道:“吳老板能上街了,你這尊容,夜里出來嚇鬼,白天出來驚人,還是在家呆著的好?!?br/> 羅望是吳燕山養(yǎng)傷期間見過次數(shù)較多的人之一。
吳燕山苦笑一聲走近羅望說:“我要離開甘州,特來道個別,不敢進你家門,怕嚇到家里人,你媳婦的事我聽說了,兄弟是性情中人,自難忘記結(jié)發(fā)妻子的恩情。當(dāng)然,兄弟也是個明白人,勸解的話吳某就不說了,也說不好,你保重,劉掌柜那兒我就不去了,煩你告訴他一聲吧?!?br/> 羅望說:“邊走邊說,站這兒不好,我正要去劉家?!?br/>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不緊不慢地并肩走著,“啥時候走?馬團長那兒靠得住不,我能幫點啥?!?br/> “今天就走,不管馬九旺是不是可靠我都要去見他一面。也沒啥需要幫忙的,再說也不能連累別人了。吳燕山自知罪孽深重、身負血仇。我的貪心已經(jīng)斷送了上百口子人的性命,哪能再麻煩人?!?br/> 聽吳燕山這么說,羅望不以為然,“你以為除掉你們的原因是種大煙嗎?”吳燕山站住了,反問道:“難道不是嗎?”羅望搖了搖頭說:“那只是一個最好的理由而已,你看著吧,馬福壽仍會在山峽軍馬場種大煙,而且規(guī)模會很大。葬送吳家塆那些人性命的是你宣揚出來的野心,野心要靠實力來保證,在沒有實力的時候過早地暴露出野心,毫不收斂,等待你的只會是萬劫不復(fù),這個就是我講過的示弱。你的所作所為讓你的主子感到了不安,明白不。當(dāng)然,在亂世里,有錢可能就有槍,有槍就能當(dāng)草頭王,你也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后才打地盤的吧?!?br/> 吳燕山抬頭看了看天,說道:“三木死的太早了,如果他活著,我也可能不會犯這一連串的錯誤?!眳茄嗌接X得吳三木死后,身邊少了一個能獨立思考問題的人,老三、老四心智遠比不上吳三木,怎么會對自己的決定提出異議。說著話到了劉家門口,羅望說:“吳燕山,說這些都是馬后炮,況且我的見識有限,這些事太大,想不了那么透徹,保重吧。”吳燕山抱了一下羅望的雙肩說:“羅掌柜,我不進去了,還得繞道去給三木和婆姨燒幾刀紙,走了。”
羅望站在街門口,目送吳燕山拐過街角,轉(zhuǎn)身進了大門。
院子里,幾個下人在清理小道上的積水,羅望經(jīng)過時停下手里的活兒問候:“羅掌柜早啊,吃了嘛?!绷_望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徑直走向在一塊空地上打太極拳的劉元柱,邊走邊脫長衫,快到跟前時把長衫掛在樹枝上,隨著劉元柱打起了太極拳,院子里干活的人圍了過來看這一老一少打拳。同樣的招式動作,劉元柱就是在比劃,羅望則招隨勢走、心隨意動,動作舒展、大氣。一趟走完,兩人收勢,羅望從架子上取下劉元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在他背上劈里啦地拍打了十幾下說:“這下就通透了,保管全天精精神神。”
劉元柱說:“一樣的太極拳,你打出來的就是拳法,走,上堂屋喝茶?!?br/> 羅望取下樹枝上的衣服邊穿邊說:“都說太極拳法以氣御勢,以柔克剛,這個就有點神秘,我等凡夫俗子參不透里面的精髓,只能用來強身健體而已。”
兩人到堂屋坐下,下人端上來蓋碗茶,劉元柱問道:“這么早來有大事吧?!?br/> “事不大,有點急,這不面粉廠第一批貨就要上市了,價格還沒敲定,另外,我想給達盛昌的產(chǎn)品起個名字,貼上商標,也算是擴大銷路的一個辦法?!绷_望回應(yīng)道。
劉元柱端起茶碗,用蓋子輕刮了幾下浮在上面的茶葉,說道:“你有想法了吧!”
“品名叫昌盛,到順讀起來都有意思,面粉價格有點作難,高不成、低不得,成本沒有核算出來,價就不好定。”
正說著話,劉甲進來了,睡眼惺忪地向羅望問好:“姐夫,早上好,吃了嘛?!辈坏攘_望回應(yīng),轉(zhuǎn)頭對劉元柱說:“爹早安,你們聊,我去看看我媽?!眲⒃鶡o奈地一笑說:“你好了沒,吃點東西快些過來,說的事與你有關(guān)?!眲⒓讘?yīng)了聲“睡了一覺輕松多了?!鞭D(zhuǎn)身出了堂屋。
劉元柱接過羅望的話頭:“品名不錯,達盛昌嘛,用“昌盛”作品牌是情理之中的事。成本核算得一個生產(chǎn)周期,最少一個月時間才能見結(jié)果,面粉定價我的意思是放在高位。不論城里、鄉(xiāng)下,凡在別人家里磨面,都要放下一升半升的面作為酬謝,還要放下些麩皮給拉磨的驢作為飼料,小石磨出面率在八五以下,實際工本是很高的,你的面粉廠出面率清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