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蘭州分號的糧食到了,劉甲這次牙口咬的很緊,在劉元柱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說窮苦市民日子多么的難心,黑市被取締,就是手頭有點錢的人家也無處買糧,要求把糧食低價出售給窮人,沒錢就賒銷。劉元柱顯得很大度,讓羅望滿足劉甲的要求,說道:“賢侄,積陰德的事,依了他吧,幾千大洋而已?!绷_望說:“大掌柜,留下一部分發(fā)給工人們吧。難民和叫花子越來越多了,熬成稠粥施舍他們也不錯?!?br/> “年前給下面的人按人頭分發(fā)五斤白面,兩斤肉,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魏三會送過來,過兩天你去一趟,路上不太平。舍飯的事還是算了吧,我們低價給窮人賣糧已經(jīng)犯了韓起茂這些人的忌諱,先就這么著吧?!?br/> 糧行一開始賣糧,成銳弟就到師部向韓起茂匯報此事,韓起茂先是陰著臉說:“劉元柱要干啥,買好阿,”旋即冷笑著說:“嘿嘿,良心發(fā)現(xiàn)了嘛,劉家?guī)状舜蚋手萑耸掷锱硕嗌馘X財,這會兒假充善人收買人心,遲了,隨他弄出啥花樣兒,甘州還是我馬家軍的天下,姓不了劉。也好,還省得我們費心思安撫百姓,成縣長,發(fā)告示表彰劉會長,人家做的好事嘛。省里救濟糧到了也交給達盛昌糧行,令商會出面開粥廠施舍窮人和叫花子,想要高帽子,老子就送幾頂給你戴?!?br/> “師長,劉甲可是有通共的嫌疑吶?!?br/> “那事已經(jīng)給出結(jié)論了。”
“是、是有結(jié)論了,可是,”成銳弟猶豫著,似乎是不想過早把查到的情況說出來?!坝衅旆?,吞吞吐吐地干啥,利索點。”韓起茂站起身怒斥道。
成銳弟把老鼠子查到的情況說了一部分,隱瞞了牽出魏寶的事。韓起茂重新坐下來,半晌沒有言語,成銳弟說:“師長,該怎么辦我聽您的。”
“姓高的脫不了干系。我就說嘛,他在肅州、涼州、蘭州都有福音堂醫(yī)院,這個時候來甘州干啥,可惜馬福壽死了,不然定能查個水落石出,我安排人查一下姓高的。成縣長,上面又在搞國共合作,風向可能要變,不能等了,抓人?!?br/> “師長,馬元??傊笓]交待過,不讓我們動劉家。那個高院長在老百姓當中很有聲望,又是教會的人,身份不一般,怕是省里會有人出面說話?!?br/> “顧不得那么多了,行動我來安排,劉甲和姓高的不一樣,我們抓劉甲又不是真讓他死,明白我的意思吧。至于高院長嘛,清高的很,我甘州地面上容不得這樣子的圣人。”目的達到,成銳弟松了口氣,告辭出門,不自覺的挺起胸來。
成銳弟打算在龍王廟抓劉甲現(xiàn)行沒有得手,覺得劉甲不可能收手,安排人手緊盯著劉甲。他想把證據(jù)做實,置劉甲于死地。可從那以后,劉甲忙碌著糧行的事,根本沒有出過城,去過教堂幾次,都是陪著母親做祈禱。成銳弟聽到了國共再次合作的風聲,他著急了,一旦上面風向一變,報劉元柱一箭之仇的目標就化為烏有。錯過這次機會,以劉家的勢力,再想拾掇劉甲連門都沒有。他也懷疑過高院長,但自己的目標是劉甲。他才不相信什么主義,誰是共黨跟自己無關(guān),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扯上高院長,怕一下子打翻兩個有線有勢的人力有不逮,就盤算借糧行的事鼓動韓起茂動手。從韓起茂的話里聽出,韓起茂早有付高院長的打算,心中暗自竊喜,摟草打兔子的事,成銳弟沒再多嘴。留下魏寶這個尾巴,也是想抓到劉甲牽出魏寶,住兇殺案上一靠,到那時誰也沒法子再為劉甲開脫。想到劉甲就要落網(wǎng),這口惡氣終于可以吐出來,成銳弟忘形地哼起了小曲兒。
這段日子,關(guān)曉在衣帽廠干的很是盡心,每天來的都很早,和羅望一同晨練,到廚房幫廚,管人理事樣樣不差,羅望難得清閑,抱著兒子教說話,牽著小手教走路,到也其樂融融。到了本年度工人上工的最后一天,大家已經(jīng)無事可干,在院子里領(lǐng)東家發(fā)放的白面和肉,這類事本不用關(guān)曉操心,方端文、王積富就能料理,關(guān)曉卻撐著口袋讓方秧往里裝面。看到羅望抱著孩子出了堂屋,后面跟著劉英子,將口袋遞給方霖,湊到羅望跟前逗了壯兒幾句,叫一聲羅望哥就紅著臉不再往下說,羅望覺得關(guān)曉有事,把孩子遞給劉英子,招呼關(guān)曉進了堂屋,說道:“兄弟有事盡管說?!标P(guān)曉有些扭捏,嘟囔一句:“哥,方秧許人家沒?”羅望明白了,這是看上了方秧,難怪一有時間就往廚房鉆,原來是存了這個心思。羅望遲疑著沒有搭話。從內(nèi)心講,他喜歡關(guān)曉,小伙子精明能干,家境富裕,在甘州也算是掛得上號的人物,經(jīng)歷過很多事,處世圓滑,方秧跟上他算是高攀了,可一想到關(guān)富智和順來馨巢,就有一種把人往火坑里推的感覺。
羅望遲遲不表態(tài),關(guān)曉通紅的臉慢慢變白,看著羅望的眼睛小聲說:“要是掌柜覺得不合適就當我啥也沒說,方秧長得有點像梅英嫂子,兄弟我不是那種不曉事理的人?!?br/> 這是誤會了,連稱呼都由哥變成了掌柜,羅望笑了起來,拍了拍關(guān)曉肩頭說:“這是啥話,這兒不用你操心,讓他們弄吧,快回去跟你爹說一聲,下午跟我到莊子上提親。”關(guān)曉哎了一聲,歡快地推著腳踏車出了街門。母親進了堂屋對羅望說:“小關(guān)跟你說了些啥,這么高興,小伙子對方秧有心思了,這兩天老往方秧跟前湊,”女人在這方面很敏感。羅望沒有隱瞞,才一說完,母親就嘆口氣說:“未必是好事,關(guān)家是有錢,但門風實在太差,方秧不一定愿意,那丫頭倔犟著吶,心里有數(shù),認死理,哎,關(guān)曉到是個不錯的小伙子?!?br/> 母親所料不差,方秧把白面和肉送到家,看到了屋子里的四色禮(當?shù)孛饺苏f媒時帶的四種禮物),她媽興高采烈地說:“丫頭,你交好運了,關(guān)鎮(zhèn)長家少爺?shù)皆奂姨嵊H了,是羅掌柜親自保的媒。”方秧一聲不吭,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小臉煞白,自言自語著:“怪不得他倆大清早在堂屋里嘀嘀咕咕,原來是這事?!弊艘粫?,也不跟父母、妹妹打招呼,起身就往城里跑。
羅望一家人正在吃晚飯,聽到拍門聲,羅望過來打開街門,看到方秧蹲在地上喘著粗氣,說道:“回來了?放假了,你在家里過年就是,咋累成這樣,快進來?!狈窖碚酒饋?,滿臉淚痕,沒有理會羅望,側(cè)身從他身旁進了街門,站在堂屋門口說:“大媽你出來,我有事和你說。”母親一看這情形,看了一眼羅望,放下碗隨方秧進了小屋。劉英子看到方秧叫母親出去,臉色一下變的很難看,高聲對羅望說:“哥,你可得把主意拿正?!绷_望不言聲瞪了她一眼,坐下繼續(xù)吃飯。一會兒母親回來,說聲:“去勸勸,這死丫頭?!绷_望示意劉英子去勸,劉英子沒好氣地說:“壯兒該醒了,我得喂兒子,還要洗鍋抹灶,羅掌柜能說會道,能治人家的心病,去吧?!闭f著話開始收拾碗筷,羅望只好出來推開小屋門。
屋子里光線昏暗,羅望咳嗽一聲,端起架子說道:“把燈點上,”借助洋油燈的光亮,看著方秧楚楚可憐的樣子,羅望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卻道:“自己去弄點吃的,餓了吧。”
方秧說:“掌柜,那啥,我找過關(guān)曉了,告訴他我不愿意。掌柜,我還小,不想嫁人。羅望哥,那天你在街門口哨風,是我叫你回來的?!?br/> “原來是你,那天我有點迷瞪了。你找關(guān)曉了,毛丫頭膽子不小啊。你都十七歲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婚姻大事,謹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祖訓,能由了你,既然你叫我一聲哥,我就多句話,方秧,無論你存了啥心思,都得裝進肚子里,藏在心里,你一家人可指望你哩,再說關(guān)曉人不錯,明白不?!狈窖頁渫ㄒ宦暪蛟诘厣希p手捂面,哇地一聲大哭開來,高聲嚷嚷:“掌柜,你就留下我吧,干啥都行,做小,做丫頭我都愿意?!蹦赣H聽到聲音急忙進來,拉起方秧說:“傻丫頭,你有這份心,就認我做娘,認羅望為哥好了,何必要做小做丫頭,做兄妹多好?!狈窖矸畔挛嬖谀樕系碾p手說:“大媽,說話要作數(shù),只要掌柜認我做妹子,我就聽哥的話?!绷_望說:“那好,趕明兒擺一桌,娘認你做女兒好了吧,快去吃飯。”
劉英子沒有進小屋,就在院子里聽,見羅望出來,拉他進了臥室,插上門,抱住羅望的腰,頭貼在胸口說:“梅英姐姐叫你哥,我叫你哥,方秧也叫你哥,你可得認清楚誰是妹子誰是媳婦,別弄混了?!?br/> 關(guān)富智看到關(guān)曉耷拉著腦袋,問道:“方家收下了禮,這事就成了,干啥不高興?!标P(guān)曉說:“剛才方秧來了,說她自己不愿意?!?br/> “啥,你說啥,不識抬舉的東西,我關(guān)家少爺說媳婦誰家不是上趕子巴結(jié),不愿意就拉毬倒,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野丫頭。爹給你在公學里找個女學生,強過她百倍?!?br/> “爹,我喜歡她?!?br/> “噢,兒子,能娶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做婆姨是很難得啊,既然你喜歡,就多下點功夫,當年你媽,咳、咳,俗話說:“女怕三撩、樹怕三搖,”丫頭嘛,都喜歡小意兒,只要你多使些心思,還怕拿不下一個毛丫頭,快過年了,給方家多送些米、面、油,綢布、綿花之類的也帶上些,莊戶人家眼窩子淺,嘴巴甜一些就成了?!标P(guān)曉心思在方秧身上,沒有聽出關(guān)富智話里的漏洞。
關(guān)曉其實是關(guān)富智的親生兒子,他母親就是關(guān)富智的師傅、甘州府刑名師爺?shù)莫毶|女。當年關(guān)富智出入師傅家,勾引了不諳人事的師妹,致使其懷孕,那時候,女孩子生下私生子只有死路一條,師妹生下關(guān)曉后上吊自殺,師傅憤而出家,作了孽的關(guān)富智領(lǐng)養(yǎng)了關(guān)曉。后來,相好山藥花因為擔心自已兒子的將來和關(guān)富智大鬧一場,關(guān)富智才將事情的經(jīng)過講給山藥花,山藥花知道了關(guān)曉和自己兒子一樣,都是關(guān)富智的種,也就偃旗息鼓了。
“爹,要不把順來馨巢的生意關(guān)了吧,名聲不好?!标P(guān)曉以為方秧不愿意是因為關(guān)家在甘州的聲譽太差。
“傻了吧,名聲值幾個錢,那是我的搖錢樹。這樣吧,你以后不要摻和那邊的生意,一門心思跟著羅望干?!?br/> 關(guān)富智有自己的想法,他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傷天害理,將來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讓關(guān)曉跟著羅望,就是為了讓關(guān)家傳到下一代時變成清白人家。
縣政府每年要召開年會。今年的年會與往年不同,時間放在了傍晚,不大的禮堂內(nèi)點著十幾盞馬燈,到也顯得燈火通明,成銳弟講完話,大家到伊清閣會餐,席間,有人對劉甲說縣長找他有要事,劉甲就隨來人回到縣政府,到大門口,劉甲看到站著一排士兵,正納悶時,出來四個警察,其中就有尖嘴猴腮的老鼠子,四人把劉甲圍在中間,老鼠子聲音尖細地說:“成縣長等你吶,走吧?!眲⒓酌靼鬃约罕蛔チ恕?br/> 四人簇擁著劉甲進了縣長辦公室,里面是成銳弟、白俊還有兩個作記錄的警察,成銳弟和顏悅色地說:“給他搬把椅子,到碗茶來?!眲⒓滓汛蚨ㄖ饕鉀Q不開口,大模大樣地坐下,接過老鼠子遞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成銳弟接著說:“東窗事發(fā)了,劉甲,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你的所做所為,在這兒全部說出來,算你自首,寫個悔過書,交一筆罰金就行,想清楚,年輕人?!眲⒓子趾攘艘豢诓杷3射J弟停頓一會兒接著說:“主持征收軍糧,你每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把富戶家主請到公所吃飯喝酒,卻派人挨家去收糧,拿著書信威逼,窮人家只象征性收一點,各鄉(xiāng)鎮(zhèn)的紳士已告到了我這里,我替你頂了下來。糧行內(nèi)故意向共匪泄露軍糧之事,伙同羅望瞞天過海,有人替你說話,為你開脫了通匪之罪。這次可是證據(jù)確鑿,龍王廟的三個共匪到哪里去了?你家的下人魏寶參加了紅軍,藏在什么地方?馬福壽、李云被殺是他干的吧。你本人就是共黨分子,認了吧,該說的都說出來,悔過了,還當你的少東家去?!眲⒓卓戳艘谎圩灶櫤炔枰谎圆话l(fā)的白俊,閉上了眼睛。
成銳弟掏出懷表看了下時間,抓捕劉甲是他從韓起茂那兒爭取來的,他很清楚,韓起茂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必須得讓劉甲招認,要么坐實劉甲為共黨,要么安上指使殺人的罪名,否則自己報復劉元柱的目的就不會成功。他等不及了,焦躁地喊道:“來人,拉到審訊室,鞭子伺候,快點。”白俊小聲說:“縣長,再問問好不?!?br/> “老鼠子他們跟了半個月,事情很清楚,由不得他不認,拉去抽。”成銳弟高聲嚷著。
審訊室就在政府大院內(nèi),不一會就傳出劉甲的慘叫。
聲音停息下來,老鼠子快步進了縣長辦公室說:“成縣長,公子哥兒不經(jīng)打,才十幾鞭子人就昏過去了?!背射J弟說:“用水澆醒,繼續(xù)抽?!?br/> 白俊說道:“縣長,老哥,出口氣就行了,韓師長還有用吶,何必置于死地?!?br/> 抓捕前,韓起茂給白俊交待過,不能把劉甲搞成死罪,成銳弟背著手轉(zhuǎn)了幾圈,很不甘心地說:“兄弟,再給我點時間?!闭f完和老鼠子岀了辦公室,審訊室又傳出慘叫聲。
馬生海來了,對白俊說:“白營長,師長交待過,怎么還在打?”白俊說:“縣長大人不罷休,我也不好攔嘛?!?br/> “快點,你把人提到師部,先關(guān)起來,我還有事?!?br/> 一匹快馬在達盛昌門口停下來,馬上跳下一人,使勁拍了幾下門環(huán),往門縫里塞了一張紙,轉(zhuǎn)身上馬飛奔而去。
白俊帶著警察把劉甲押到師部關(guān)進牢房,親自鎖好牢門,低聲說了句:“不要開口?!庇指呗晫词卣f:“沒師長命令,任何人不許見他?!本统瘞熼L辦公室走去。馬生海比白俊先到,對韓起茂低聲說:“師長,送到了,”
“那就等著他們上竄下跳地救人吧?!?br/> 往羅家送信的人是奉韓起茂之命的馬生海,信送到了,但馬生海猜不出長官抓人又報信的意圖。
門外,白俊打了聲“報告。”韓起茂說聲進來,白俊立正敬禮后,韓起茂問道:“沒招出什么事吧?”白俊說:“報告師長,沒招認,抽了兩輪鞭子?!?br/> “那就好,就怕成縣長一口惡氣咽不下去,弄死他,后面的戲就沒法唱了,走,去見見那位高大圣人。”
就在劉甲被抓的同時,一個軍官急匆匆來到醫(yī)院,請高院長到師部為韓師長看病,高院長沒有多想,隨軍官來到師部,被直接帶到了部隊審訊室。幾個軍人把他按在鐵椅子上,釘上了手銬腳鐐,往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放了幾張紙就出去了,高院長鎮(zhèn)定地翻看那幾張紙,上面寫著自己在石窩鋪、臨澤、高臺等地從農(nóng)民家里解救了幾個紅軍,目擊者是誰,證明人是誰等等。唯獨沒有民樂、甘州,看到?jīng)]有牽扯到其他人,他放下心來。
這份調(diào)查報告是今天下午到了韓起茂手上的,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說道:“足夠了,生海,去叫成縣長過來,安排抓人?!?br/> 羅望聽到拍門聲,打開街門卻沒有人,剛要關(guān)門,看到腳下的一張紙片,撿起來對著月光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四個字:“劉甲被捕?!卑鸭埰露道镆蝗?,朝堂屋喊一聲:“娘、英子,有急事,別留門?!彬T上腳踏車飛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