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劉甲走后，羅望時不時會有一種空落落地感覺。在家呆了幾天，沒個能說話的人，有時在太陽底下發(fā)一會兒呆。這天實在憋不住了，穿好衣服準備出門，母親說:“你是受了重傷的人，這么快出去好嗎！裝也得裝像點是不是?！?br/>　　“娘，我身體好，恢復快，這不胳膊還吊著呢，有急事和大掌柜商量?！?br/>　　羅望說的急事，是整合達盛昌的產業(yè)。
　　打從生意做大，羅望就萌發(fā)了這個念頭，無時無刻地都在想這事，苦于內外條件限制，一直沒有機會實施，接手了劉元柱的兩家商號，他的心思就活了起來。
　　戰(zhàn)時，整個河西大量牲畜被征，戰(zhàn)后返回家中的少之又少，牲畜交易已名存實亡，羅望意識到市場露出的危機，覺得該是退出牲畜、皮貨交易市場，另起爐灶的時候了。兩件事都刻不容緩，他急著想和劉元柱交換意見。
　　羅望敲門進來，劉元柱有些意外，說道:“你該在家養(yǎng)傷，有事帶個口信我過去就行了，掩人耳目也得弄像些是不是?！?br/>　　羅望一笑說:“大掌柜，以韓起茂、成銳弟的精明，我的這個謊言騙不過他們，只不過是迷一迷好事者的眼，給韓起茂他們一個結果，讓他們對上好交待而已，當然，這個結果應該是各方都能接受的?！?br/>　　“也是的，說正事吧。”
　　“大掌柜，我想把糧行、貨倉和那兩家商號整合到一塊兒，最好集中到一條街上?！?br/>　　“你的左鄰右舍三家人呢，讓人搬家成嗎？總不能像關富智一樣霸王硬上弓吧?！?br/>　　“那哪能，置換，兩家商號的位置好，糧行的位置也不錯，都在街面上，就我那幾個鄰居，一個開雜貨鋪、兩家開小吃店，以前還能半死不活地經(jīng)營，今年徹底關門歇業(yè)了，條件給優(yōu)厚些，他們應該愿意。至于貨倉，我想賣了它，烏拉思曼盯著貨倉不是一天兩天了，索性賣給他。大掌柜如果覺得可行，我就開始操作?！?br/>　　“看來西北最大的牲畜、皮貨市場已完成它的使命，該走到終點了。干吧，乘市場低迷，運作成本低，正是下手的好機會，此事一旦搞成，半條街都將是達盛昌的產業(yè)，那就成了甘州的皮貨、衣帽、糧食交易中心，不過，這事要做的悄無聲息，尤其是不能驚動烏拉思曼，可不能驚醒了夢中人吶，得讓人家安心地接盤是不，先叫貨倉顯出疲態(tài)，讓他們覺得是經(jīng)營不下去才出手的?！?br/>　　得到劉元柱的贊同，羅望心里有了底。
　　豹子敏銳地發(fā)現(xiàn)達盛昌貨倉已經(jīng)有段日子沒有做過一筆像樣的生意，衣帽廠所需的原材料也是周掌柜親自采購，直接送到廠里，貨倉不再經(jīng)手。豹子吃不準，偷偷查看了一次，對烏拉思曼說:“大哥，機會來了，你到他們的倉庫看看就明白了。”烏拉思曼找個由頭到達盛昌貨倉轉了一圈，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對周吉說:“怎么回事呀，庫里空蕩蕩的，不打算做生意了?！?br/>　　“誰說不是呢，打從紅軍一來，這貨倉就沒有了生意，直到戰(zhàn)事結束也沒緩過勁兒，羅掌柜極為不滿，搞得我這個掌柜也灰頭土臉。這不連采購業(yè)務都劃了出來，烏掌柜是行家，替我出個主意，讓貨倉運轉起來，我也能在羅掌柜面前抬起頭來，到時重謝你?！睘趵悸吆吆呛堑胤笱苤隽素泜}，才進吉盛號，豹子就湊上來說:“大哥，找羅望談談，那人今年流年不利，娶了倆共匪婆子，被窩沒捂熱就填了墳包子，自己也傷的不輕，這個時候去給他下蛆，事兒不成也能惡心一下他?！?br/>　　“日急慌忙地干啥，慢火燉肉才香吶?！北佑X得烏拉思曼想的是吊足羅望的胃口，借機殺價，沒有再言語。
　　關富智為兒子支的招數(shù)很管用，一月不到，關曉就俘獲了方秧，關富智親自登門，和羅望商量著為兒子訂婚。按常理，訂婚時由女方家擺一桌酒席宴請男方家的主人和媒人，這個時候別說是方秧家，就是甘州城內，能張羅出一桌酒席的人家也沒有幾戶，羅望說:“我娘認方秧為干女兒，我們操辦吧。”關富智沒有異議。
　　訂婚酒席就擺在羅家堂屋，羅望把方秧父親方荀文請到上席，和關富智并肩而坐，旁邊坐著羅望母親，自己和方端文坐在主陪的位置上。
　　方荀文古銅色的臉龐上溝壑遍布，顯得十分局促，除了點頭說好就是盯著飯菜出神，不知道該說啥、該做啥。
　　宴席開始，羅望簡單的說了幾句訂婚時場面上的話，讓關曉、方秧為長輩敬完酒后說道:“我有個提議，今天的議式雖然簡單，但很重要、很隆重，酒席雖薄，但情義很深。為顯出主家的誠意，就讓關曉和方秧給各位長者布菜、上酒、上茶。不過呢，小輩的敬心各位要領受，分到自家盤中的菜就要吃完啊?！?br/>　　關富智大聲叫好，暗嘆羅望的細致。他明白，羅望這是在照應方秧的父親，免得人在場面上尷尬。
　　席間，關曉雙手捧杯向關富智敬酒，并說:“爹，訂婚以后我想搬出去住，請您應允。”關富智臉上帶著笑意卻沒有去接這杯酒，而是看著羅望，羅望暗道:“聰明，這個時候提出來，雖然不合時宜，卻把關富智逼到了墻角，不得不答應?！庇谑钦f道:“關爺，你就答應了吧，男子漢就是要頂門立戶，哪能在您的庇佑下吃一輩子?！标P富智接過酒一口喝干，說道:“好，依你，不過結婚時的新房必須設在家里，我老關家娶兒媳婦嘛，對不羅掌柜，羅兄弟?！?br/>　　在對羅望的稱呼上，關富智一直把自己降低一格，稱兄道弟，盡管羅望稱呼他為關爺。
　　這些年經(jīng)歷過許多事后，關富智越來越覺得自己當初放下架子結交羅望是多么的明智，暗自慶幸兒子跟對了人，老關家到了關曉這一代，即有關富智搜刮積累的財富，又能成功甩掉惡名，兒子也娶到了自己心儀的女人，關富智內心妥妥地，有些得意，卻不帶在臉上，很熱情地招呼著方荀文和羅望母親。
　　酒席結束，方荀文低聲對羅望說:“羅掌柜，我想讓方秧妹子方苗也到你家，和她姐住一起，給你家做工行不?！?br/>　　羅望說:“那哪行，你現(xiàn)在是關爺?shù)挠H家，怎么能讓女兒到我家做下人，方秧不一樣，是我干妹子，一家人?！?br/>　　“羅掌柜，方秧很快會結婚，就得搬出你家，我想讓她妹妹接上，人家都說你家那間小屋是福地，出了兩個少奶奶呢。”方荀文說話時狡黠地眨巴著眼睛，羅望覺得好笑，點頭答應了。
　　送走客人，羅望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煩燥，就像把自己用慣了的什么弄丟了一樣，內心陣陣地空虛，很想找人說叨說叨，在作坊里轉了一圈，仍舊覺得心懸在半空中，四下里沒個著落。出了街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悠，不覺到了大佛寺門前，稍一停頓，邁步進了山門，見到廣義法師，喝了一杯雪蓮茶，覺著與往常味兒不一樣，只有苦澀，沒有回味出甘甜，廣義法師說道:“羅施主身上帶著酒氣，眼睛里露出一種無奈的落寞，似乎是魂魄游離于身外，有啥事，不妨說出來?！?br/>　　“也沒啥，就覺得有些孤單。今天給關曉和方秧訂婚，多喝一杯，不知怎么回事，心有些亂，定不下來。”
　　“聽劉甲提起過，就是那位和林大小姐相像的姑娘吧，羅施主隨我來。”
　　廣義法師帶羅望出了山門，指著街上的行人問道:“羅施主，你看這滿街的男女，單個兒行走的多還是成雙成對結伙兒行走的多？”
　　“當然是單個兒的多?！?br/>　　“沒錯，即便是結伙兒行走的，半道上分開的依舊不少，羅施主，人生一世，真心相愛的情侶、傾心相交的知己未必總是走在一塊兒，到是刻骨銘心的仇家可能會伴隨人的一生。都道我們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能空得了，修為高的也不過是放下而已。羅施主心里不安寧，是因為裝著的那個人一直活在你心里，時不時驚你一下，這原本不是壞事。放不下就拿著吧，呵護著，坦然面對，不要太過癡迷就好?！?br/>　　羅望心結雖未打開，也覺輕松不少，廣義法師又問:“羅施主，敢問劉甲下落如何，小徒很惦記他，聽說被活埋了，也有說是遠走高飛的?！?br/>　　“活著?！绷_望即沒隱瞞、也沒說去向?！澳蔷秃茫凶屝⊥竭€俗的想法，問過小徒。劉甲把小徒當成了兄弟，羅施主，再會?！绷_望道聲謝快步走向牲畜、皮貨市場。
　　這邊一有動作，烏拉思曼就有了反應。他對達盛昌貨倉垂涎三尺，從羅望對待貨倉的態(tài)度上看出羅望有意處置這塊肥肉，至少是要把貨倉從達盛昌的產業(yè)中剝離開來，又認為羅望可能難以割舍，處于矛盾之間。烏拉思曼沉得住氣，看到羅望進了市場，熱情地招呼著，邀請羅望到自己辦公室喝茶，閑話說了一大堆，絕口不提貨倉，周吉進來請羅望過去，烏拉思曼微笑著送兩人出了門，折轉回來，豹子說:“大哥，不如直接提出買他的貨倉?！?br/>　　“再等等，看誰能耗得過誰，召集人動手吧?！?br/>　　“大哥的意思是？”
　　“沒看見姓羅的吊著胳膊嗎，這個時候不動手還哪來機會，沒了羅望，劉元柱嘛嘿嘿?！?br/>　　“明白了，大哥。”
　　周吉也有些著急，問羅望:“掌柜，他們還沒動靜嗎？”
　　“魚兒不上鉤吶，他是在等著我們開口呢，也怪我當初口封的太死。是不是我們的辦法不對路啊，要不給加點料，明天進一批貨入倉。此事弄成后不要再和烏拉思曼做生意。”
　　羅望離開市場，到銀行對劉元柱講了自己的想法，劉元柱說:“該不會是烏拉思曼聞出味兒了，先按你的辦法試試也行，再不見效就低價出手，快刀斬亂麻是上策?！?br/>　　倆人聊到銀行關門方才分手。
　　回家路上，羅望覺察到有人跟蹤，先是快步走過西大街，想甩開跟蹤者，走到一個巷口，想著該來的總會來，今天甩了他們，明天、后天該怎么辦，不如放手打一仗。隨即蹲下來單手系了系鞋帶，把綁著的左臂松開虛掛著，起身慢步進了空無一人的巷道，沒走多遠，聲后響起一聲口哨，他往前猛跑十幾步，發(fā)現(xiàn)是個死胡同，站住腳，緩緩地轉過身。
　　四個蒙面的大漢堵在了巷口，其中三人從靴筒里拔出匕首，疾速沖了過來，羅望后退幾步靠近一棵大樹，撩起長衫下擺塞進皮帶，抬起右手做了個抵擋的架勢，沖在最前面的一人彎下身躍起，眼睛盯著羅望抬起的右手，匕首直刺羅望腹部，其他倆人從兩側逼了上來，羅望側身一蹬樹桿，人剛彈起，吊著的左手突然揮出，極快地朝那人的手腕一拍，右膝一收，頂在他腰眼上，落地的同時，身形一晃，左腳掃了出去，左側的一人被掃翻，右側的人一看羅望后背對著自己，乘機揮動匕首刺向尚未站穩(wěn)的羅望，不料羅望右臂匪夷所思地反向揮出了一拳，重重地打在握著匕首的右手腕上，匕首脫手飛起，太陽穴上又挨了一拳，慘叫一聲仰身倒地，堵在巷口的那人一看三人根本不是對手，打了一聲口哨，三人連地上的匕首都來不及撿，起身就跑，羅望喊道:“告訴你的主子，安生些，再用這種手段，小心死無葬身之地?！?br/>　　天色已暗，烏拉思曼的辦公室里點起了油燈，他死盯著面前的四個人，腮幫子上的橫肉抖動著，咬牙切齒地說:“什么塞外三虎，連人家一招都擋不住?！?br/>　　豹子說:“大哥，我們上當了，他根本就沒有受傷，王大虎也是防著他右手，不想他吊著的左手突然打出了第一拳，還有，那人日怪的很，手臂竟能朝后打出去，力道大、速度也快?！睘趵悸湫Φ?“恐怕上當?shù)牟恢故俏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