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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三章 乾坤合同

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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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爽的廳堂。鋪榻竹席編織得異常精致,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愜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墻孤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墻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墻。榻邊白紗帷帳輕柔地舒卷,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xí)習(xí)谷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jīng)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粗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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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么?”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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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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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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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是官仆,奉命侍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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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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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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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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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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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br/>  ?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笔膛L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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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人住的地方么?不中不中?!编崌鵁┰甑剜絿佒D(zhuǎn)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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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此際,一個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迎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nèi)署之命暫領(lǐng)府務(wù)。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須發(fā)雪白的老者背著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后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里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痹捯宦潼c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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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y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yī)要對太醫(yī)署每日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编崌鵁o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yī)診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y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色叮囑道:“大人臥榻多日,老寒腿未見發(fā)作,足證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日久,風濕甚重,日后家居宜干宜燥宜暖爽,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编崌嘈χc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彪x座起身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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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秦國吏員仆役的規(guī)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yī)叮囑不到,日后一旦出事,太醫(y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醫(y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去觸水,還要長年干燥爽暖,簡直就是教一只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太醫(y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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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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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個老兄弟!塞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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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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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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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一出頻陽鹽堿灘,鄭國就發(fā)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yīng)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欲報秦王,可王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diào)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yī)士隨車看護,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交給了蒙恬。蒙恬也不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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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仆役照應(yīng),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并說斥候已經(jīng)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秦王之命,已經(jīng)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交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后怕,假若在自己護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后果豈非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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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為遴選,務(wù)求護衛(wèi)周全。王書頒布之后,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毛發(fā)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后,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wèi)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禁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臺行宮治病。而護衛(wèi)鄭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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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日之后,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yī)說章臺過于蔭涼,不宜寒濕癥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qū),蒙毅又專門做了極為細致的護衛(wèi)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田搶種已經(jīng)完結(jié),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jīng)說好,大田令何時痊愈,何時便行重臣朝會,鋪排日后大政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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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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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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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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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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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编崌芷届o,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瞇縫著一雙老眼,灰白的眉毛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應(yīng)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禁水工入秦。老夫?qū)μ煜滤畡萘巳糁刚疲乐挥星貒皇苌綎|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yīng)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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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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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使秦民力傷殘于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br/>  ?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國真正成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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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只能是壞渠,滲漏崩塌,淹沒農(nóng)田,使渠成害?!?br/>  ?
  “死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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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秦國識破,老夫被殺,韓國封我侯爵,食三萬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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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逃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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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僥幸未死,當逃離秦國,到他國避禍?!?br/>  ?
  “到他國?為何不能回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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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弱小,不能抵擋秦國問罪。老夫不在韓,韓國便能斡旋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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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說,只有老哥哥死,韓國才認你是韓人,是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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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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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顏!無恥!”素有節(jié)制的李斯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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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長長一嘆:“老夫畢竟韓人,既負韓國,又累舉族,何顏在秦茍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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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你要離開秦國?”李斯霍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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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回韓領(lǐng)死,才能開脫族人?!编崌J真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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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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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則死矣,何懼之有?鄭國渠成,老夫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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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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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熱淚涌出了眼眶,撲簌簌落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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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與鄭國一起櫛風沐雨摸爬滾打的幾年里,李斯只覺鄭國是一個認死理的倔強老水工。鄭國的所有長處與所有短處,都可以歸結(jié)到這一點去體察。工程但有瑕疵,鄭國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地守在當場,見誰都不理睬,只圍著病癥工段無休止地轉(zhuǎn)悠。但有糧草短缺民力沖突,李斯找鄭國商議,鄭國便黑著臉一聲吼:“你是總攬!問我何來?”吼罷一聲扭頭便走,且過后從來沒有絲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鄭國說他是總攬而不愿共決或不屑共決,李斯也無話可說。可后來鄭國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鄭國還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時時有些不耐。然則,李斯終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斯有自己的抱負,以名士當有的襟懷容納了這個老水工頗有幾分迂腐的頑韌怪誕秉性,誠心誠意地襄助鄭國,毅然承攬了鄭國所厭煩的所有繁劇事務(wù)。李斯沒有指望鄭國對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沒有指望這樣一個秉性怪誕的實工派水家大師與自己結(jié)交為友人。李斯只有一個心思,涇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道功業(yè)門檻,必須成功,不能失敗,為此必須忍耐,包括對鄭國這樣的怪誕秉性的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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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寡言。除了不得不說,且還得是鄭國愿意說的河渠事務(wù),兩人共宿一座幕府,竟從來沒有議論過天下大勢與任何一國的國事。偶有夜半更深輾轉(zhuǎn)難眠,聽著鄭國寢室雷鳴般的鼾聲,李斯便想起在蒼山學(xué)館與韓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韓非比鄭國更怪誕,可李斯韓非卻從來都是有話便說,指點天下評判列國,那份意氣風發(fā),任你走到哪里想起來都時時激蕩著心扉。兩相比較,李斯心下更是認定,鄭國只是個水工,絕不是公輸般那種心懷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則鄭國也怪,不管如何對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對李斯經(jīng)常甩臉子,但說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涇水河渠,老夫只給李斯做副手!”縱然在秦王面前,鄭國也一樣說得明明白白。李斯記得清楚,秦王王書命定鄭國做河渠令的那天夜里,鄭國風塵仆仆從工地趕回,只黑著臉說了一句話:“不管他給老夫甚個名頭,老夫只認你李斯是涇水總攬,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搖著頭還沒說話,鄭國卻已經(jīng)大步進了自己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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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鄭國和盤托出如此驚人的秘密,李斯才電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鄭國既往的一切怪誕秉性與不合常理的煩躁,都源于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命運秘密。一個心懷天下水勢,畢生以治水為第一生命的水家大師,既想報國又無以報國,既想治水又無從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秦則背叛邦國,疲秦則背叛良知,如此日日憂憤,該當忍受何等劇烈之煎熬?在秦國治水,鄭國最終選擇了水家應(yīng)有的良知,寧愿背負叛國惡名;面對邦國問罪,族人命懸一線,鄭國又平靜地選擇了回國領(lǐng)死,生生拋棄了一個他歷經(jīng)艱難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機勃勃的新國家,生生拋棄了他剛剛在這方土地上建立的豐功偉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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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際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懷,夫復(fù)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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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駕到——”庭院中傳來長長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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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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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之事,與你老兄弟無涉?!编崌届o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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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進來,鄭國李斯一拱手還沒說話,秦王便焦急問道:“老令自感如何?甘泉宮干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鄭國喟然一嘆,深深一躬:“秦王待人至厚,老夫來生必有報答……”嬴政驟然愣怔,一時竟口吃起來:“老老老令,這是是是何意?”李斯見秦王急得變了臉色,連忙一拱手道:“稟報君上,鄭國要離秦回韓,以死謝罪,解脫族人?!辟腥稽c頭,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經(jīng)部署妥當,王翦已派出軍使抵達新鄭,我料韓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說話,嬴政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不對!老令縱然離秦回韓,談何以死謝罪?老令何負韓國?”鄭國搖頭一嘆:“涇水渠成,老夫?qū)⒐Φ肿?,該是自由之身矣!余事不涉秦國,秦王何須問也?!辟木季寄抗鈷咭曋崌瑪嗳坏負u搖頭:“老令差矣!果真老令無事,無論回歸故國還是周游天下,嬴政縱然不舍,也當大禮相送,使老令后顧無憂。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豈能裝聾作?。俊崩钏股钪@個秦王見事極快,想瞞也瞞不住,更沒必要瞞,便一拱手道:“臣啟君上,鄭國方才對臣說過:當年老令入秦,韓王與老令約法三章,老令自感違約韓王,是有以死謝罪之說?!辟稽c頭:“老令,可有此事?”鄭國長嘆一聲點頭:“老夫慚愧也!”嬴政又倏地轉(zhuǎn)過目光:“客卿,敢問何謂約法三章?”李斯便將方才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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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鼠輩!禽獸!”嬴政黑著臉惡狠狠罵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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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容老夫一言?!?br/>  ?
  “老令但說?!?br/>  ?
  鄭國平靜淡然地開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間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負秦自不必說。韓王約法三章,老夫終反其道而行之,負韓亦是事實。族人無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負族人。負異國,負我國,負族人,老夫何顏立于天下?若秦王為老夫斡旋,再使秦韓兩國兵戎相見,老夫豈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癡迷治水,入秦之前,畢生未能親領(lǐng)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業(yè)。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間人之身親統(tǒng)河渠,并親自冠名鄭國渠,使老夫渠成而業(yè)竟,老夫終生無憾矣!老夫離秦回韓,領(lǐng)死謝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無怨無悔,唯乞秦王允準,老夫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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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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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鄭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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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長吁一聲:“老令初醒,體子虛弱,且先靜養(yǎng)幾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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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老夫行將就木,不求靜養(yǎng),唯求盡速回韓?!?br/>  ?
  “好!旬日為期,嬴政親送老令回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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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謝過秦王?!毖垡娎钏鼓抗馐疽猓崌K于沒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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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鄭國送到廊下,親眼看見嬴政在門廳喚過少年將軍蒙毅叮囑了一陣,王車才轔轔出了官邸。鄭國皺著眉頭,埋怨李斯不該說出約法三章事。李斯卻說,你老哥哥當真糊涂也,韓國如此沒有擔待,韓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說還算人么?鄭國苦笑搖頭,再不說話了。李斯一時把不準秦王決斷,覺得如此送鄭國回韓,分明便是害了鄭國害了鄭氏一族。心下老大過意不去,李斯便沒有急著離開。李斯知道鄭國不善打理,二話不說開始鋪排:先喚來侍女,吩咐庖廚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熱騰騰的秦地燉肥羊與蘭陵老酒;再吩咐住府老太醫(yī)的小徒煎藥,到時刻便送來,他親自敦促鄭國服藥;而后又親自將冰墻與寢室諸般物事檢視一遍,該撤則撤該換則換,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鄭國喜好為止。李斯按捺著重重心事,一直留在這座大田令官邸陪著鄭國吃飯、服藥、說話,直到暮色降臨,鄭國老眼矇眬地被侍女扶上臥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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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時,少年將軍蒙毅快步走來,說秦王急召李斯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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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趕到王城書房,蒙恬、王綰與一個厚重威猛的將軍已經(jīng)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將軍看了一眼,不期正與將軍向他瞄來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動正要說話,卻見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對也!兩大員還沒見過。來,認認,這位客卿李斯,這位前將軍王翦?!崩钏骨f重謙恭地拱手作禮:“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總攬河渠,富國富民,富我頻陽。王翦景仰先生,后當就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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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著書案道:“近日原當謀劃長遠大計,不期鄭國之事意外橫出,是以急召四位會商。前將軍先說,韓國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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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啟君上,韓王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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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翦憤憤然一句,皺著眉頭稟報了出使新鄭的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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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嬴政從涇水河渠回到咸陽,深感鄭國之事牽涉甚多,不能小視,立即派快馬特使給關(guān)東大營的桓龁發(fā)出了一件密書:迅速派一軍使趕赴新鄭,向韓王申明秦國意愿——韓國向秦國派出間人疲秦,罪秦在先;韓王若能開赦鄭國族人,并許鄭氏族人入秦,秦國可不計韓國疲秦之惡行,否則,秦韓交惡,后果難料?;庚喗拥矫軙?,連夜與王翦商議。王翦一番思忖,覺得軍中大將、司馬適合做這個使節(jié)者一時難選,決意親自出使新鄭。桓龁原本也為使節(jié)人選犯愁,王翦自請,自然大是贊同。畢竟,關(guān)東一時無戰(zhàn),王翦又是文武兼?zhèn)渎曂醺叩拇髮?,王翦做軍使,也能給韓王些許顏面,有利于此事順當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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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王翦對韓國君臣竟是無處著力。王翦車馬進入新鄭,先是硬生生在驛館被冷落三日,非但無法見到韓王,連領(lǐng)政丞相韓熙也是閉門謝客。直到第四日午后,韓王才召見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將秦國意愿明白說完,年青的韓王卻陰陰笑著一直不說話。王翦按捺住怒氣正色詢問:“韓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韓交惡?”韓王卻呵呵一笑:“秦為大國,韓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韓王是允諾秦國了?”韓王又陰柔一笑:“將軍當知,韓國不若秦國,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諾也是不中。果真要鄭國一族離韓入秦,本王亦當與老世族商議一番,而后方能定奪。”王翦問:“韓國定奪,須要幾多時日?”韓王皺著眉頭一臉苦笑:“王室折沖老世族,至少也得三個月了。”王翦不禁厲聲正色:“韓國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將軍面見鄭氏一族,并得留下一支秦軍甲士看護鄭氏族人,否則不能成約!”韓王卻只哭喪著臉:“拘押鄭氏族人,乃老世族所為也。本王尚且不知鄭氏族人拘押在誰家封地,如何教將軍去見?”王翦眼見韓王成心推諉搪塞,本欲以大軍壓境脅迫韓王,又慮及因一人用兵而影響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話:“果真秦韓交惡,韓國咎由自?。 睉嵢怀隽送醭?。此后王翦留新鄭旬日,韓國君臣硬是多方回避,任誰也不見王翦。直至離開新鄭,王翦只有一個收獲:探察得鄭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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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欺人太甚!豈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銅大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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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韓王,可是剛剛即位兩年多的韓安?”李斯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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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王翦黑著臉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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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韓安陰柔狡黠,做太子時便有術(shù)學(xué)名士之號?!蓖蹙U補充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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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巫見大巫。”蒙恬冷笑,“韓安不學(xué)韓非之法,唯學(xué)韓非之術(shù)?!?br/>  ?
  “若非投鼠忌器,對韓國豈能無法!”王翦顯然隱忍著一腔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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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一拱手:“將軍是說,目下整體方略未就,不宜對韓國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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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先生好見識?!蓖豸屣@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銳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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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實情。”王綰的語氣很平穩(wěn),“大旱方過,朝野稍安。當此之時,秦國內(nèi)政尚未盤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盤謀劃,驟然因一人動兵,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只怕對大局有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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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果真一籌莫展,也是對秦國不利?!泵商耧@然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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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倒是絲毫不怨秦國,將回韓看作當為便為之行?!崩钏箛@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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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是鄭國!秦國是秦國!”年青的秦王突然爆發(fā),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動著臉色鐵青著,一連串怒吼震得大廳嗡嗡作響,“鄭國固然無怨,秦國大義何存!鄭國是誰?是秦國富民功臣!是韓國卑鄙伎倆的犧牲品!是舍國舍家心懷天下的大水工!是寧可自己作犧牲上祭壇,也不愿修一條害民壞渠的志士義士!韓國卑劣,鄭國大義!韓國渺小,鄭國至大!鄭國不是韓國一國之鄭國,是天下之鄭國!更是秦國之鄭國!鄭國為秦國富庶強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國豈能裝聾作啞?功臣不能全身,秦國何顏立于天下!嬴政何顏立于天下!秦國果真大國大邦領(lǐng)袖天下,便從護持功臣開始!安不得一個功臣,秦國豈能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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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廳堂,寂靜得深山幽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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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位大員個個能才,可在年青秦王這一連串沒有對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慚愧了,一則為之震撼,二則為之感奮。一個國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國家大局與保全功臣之間的利害關(guān)聯(lián),天下僅見矣!與如此國王共生共事,生無后顧之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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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等聽憑王命決斷!”四人不約而同,拱手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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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聲平靜下來:“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見效。”一句話說完,嬴政大踏步轉(zhuǎn)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亂麻亂麻,快刀一斬,服!”王綰也紅著臉一笑:“大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卻對王翦一拱手:“此事看來只有從‘兵’字入手,將軍以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揮:“有秦王如此根基,辦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話說完,兩人已經(jīng)聯(lián)袂出了大廳。蒙恬對王綰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綰坐在案前愣怔良久,仿佛釘在案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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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馬,立即兼程趕赴函谷關(guān)外的秦軍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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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堪堪大亮,兩騎飛進關(guān)外幕府。王翦將秦王一番話對主將桓龁一說,白發(fā)蒼蒼的老桓龁拍著大腿便是一嗓子:“鳥!好!韓安這小子,是得給他個厲害!你兩個說辦法,老夫只搖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與李斯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謀好了對策。然王翦素來厚重寬和,更兼推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對桓龁說出謀劃對策,好教桓龁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持目下這場對韓斡旋。短暫相處,李斯對王翦的秉性已經(jīng)大有好感,便不再說奉王命介入之類的官話,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個根基:目下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未定,此次只對韓國,不涉他國。王翦將軍與在下共謀,對策有二:其一,對其余五國明發(fā)國書,戳穿并痛斥韓國之猥瑣,申明秦國護持功臣之大義,使列國無由合縱干涉;其二,三五日內(nèi)猛攻韓國南陽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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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桓龁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帳,老夫攻南陽!”王翦連忙一拱手:“上將軍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與末將之事,末將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龁哈哈大笑:“老夫不打仗,渾身癢癢!不知道么?兩年大旱沒動兵,老夫只差沒癢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夫打仗,老夫便不搖令旗!你兩個奈何老夫?”李斯與秦軍大將從未有過來往,一見這威名赫赫的白發(fā)上將軍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頓時沒底,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了。再看王翦,卻是不慌不忙道:“老將軍要搶我功勞,末將讓給老將軍便是?!崩匣庚嗩D時紅臉:“攻得三五城,算個鳥功勞!老夫是渾身癢癢。你小子!非得老夫脫光給你看么?老夫打仗,功勞記你,賴賬是老鱉!”王翦依舊不慌不忙:“自秦王去歲下令特制草藥入軍,老將軍一日一洗,甲癢病業(yè)已大有好轉(zhuǎn)。末將看,老將軍還是要奪末將功勞?!崩匣庚啛o可奈何地揮揮手:“好好好,你小子小氣!要掙功勞給你!那,老夫照應(yīng)糧草總歸可也?!蓖豸暹€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將要巡視大軍,大營軍務(wù)堆積如山,上將軍豈能做輜重營將軍?”老桓龁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究又是無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克星也!好好好,老夫離得遠遠便是?!?br/>  ?
  入夜,李斯草擬好國書,正好王翦進帳來商定兩方如何文武協(xié)同。李斯多少有些擔心老桓龁掣肘,卻又不好明說,只好沉吟著一句:“此事宜速決,全在文武步伐協(xié)同,上將軍果真發(fā)令不暢……”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慮也!秦人聞戰(zhàn)則喜,個個如此。全軍呼應(yīng)配合,只怕老將軍比你我還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決然不會在邦國大事上嬉鬧,一時心下大是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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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李斯在幕府軍吏中選好五名干員,五道國書立即飛往趙魏燕齊楚。之后,李斯自帶幾名得力干員,秘密出使韓國,一則與王翦雙管齊下,二則要察看韓國虛實,三則還想會見韓非勸其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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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王翦親率五萬步騎精銳,同時猛撲南陽。旬日方過,李斯與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一旅已經(jīng)連下南陽五城,將南陽最大的宛(縣)城已經(jīng)鐵桶般圍定。多年來,韓國非但對秦屢屢敗績,便是在山東六國的爭戰(zhàn)中也是多有戰(zhàn)敗屢屢割地,腹地已經(jīng)支離破碎互不連接,幾成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網(wǎng)。南陽之地,是韓國最后風華尚存的富庶地帶,一旦失守,韓國便只有新鄭孤城了。秦軍一攻南陽,韓國立即派出飛車特使向五國求援。奈何秦國國書在先,五國頓時氣短,覺得韓國在鄭國之事上太過齷齪。普天之下,哪有個不許本國間人逃回本國的黑心約法?再說,秦軍關(guān)外大營距南陽近在咫尺,五國縱然有心合縱發(fā)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會商,縱然不會商立即發(fā)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后趕到,韓國一片南陽之地撐得了十天半月么?大勢如此,五國只有搖頭嘆息了。求救無望,韓王安立即慌了手腳,當即派出特使請求秦軍休戰(zhàn)??赏豸甯静焕聿?,只揮動大軍包圍宛城,聲稱韓國若不送鄭氏族人入秦,秦軍立即滅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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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回程之日,韓國丞相韓熙已經(jīng)親自將鄭氏族人數(shù)百口送到了秦軍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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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會王翦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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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接到快報,下書內(nèi)史郡郡守畢元:在鄭國渠受益縣內(nèi),任鄭氏族長選地定居,一應(yīng)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國府承擔。李斯將一應(yīng)事務(wù)處置完畢,遂星夜趕回咸陽,尚未晉見秦王,先趕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將諸般經(jīng)過尚未說完,鄭國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了。當夜,李斯還是沒有回驛館,陪著鄭國整整說叨了一夜。鄭國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老夫治水一生,閱人多矣!如秦王秦國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復(fù)見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鄭國到下邽縣撫慰族人,鄭國卻斷然搖頭:“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擬水法。既為秦國大田令,老夫豈能尸位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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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家老匆匆進來稟報:中車府軺車在車馬場等候,專門來接李斯。中車府是專司王室車馬的內(nèi)侍官署,派車接送官員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當即向鄭國告辭,疾步出府,在車馬場上了高高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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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軺車出了官邸坊區(qū),沒上王城大道,卻繞過王城直向北門駛?cè)?。李斯不便公然詢問,心下卻不禁溢出些許郁悶。軺車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廟。便是說,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見,縱然是秦王召見,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畢竟,秦王只要在咸陽,議政從來都是在王城書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這個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個實在官職上?河渠事完,后續(xù)事務(wù)已經(jīng)移交相關(guān)官署,李斯這個客卿便虛了起來。回咸陽兩月有余,上下忙得風風火火,除了擢升并安置鄭國,朝會始終沒有涉及人事。雖然李斯明白,鄭國已經(jīng)做了大田令,秦王絕不會閑置自己于客卿虛職,然真章未見,心便始終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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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敢請下車?!?br/>  ?
  駕車內(nèi)侍輕輕一聲,李斯驀然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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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松柏森森,幽靜涼爽,嬴政的煩躁心緒終于平復(fù)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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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城冰窖都要給咸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zhèn)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jù),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guān)市等官署,職爵低也分得多;經(jīng)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shù)量。唯其如此,王城歷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勺詮馁H政,咸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只有一個:冰塊鎮(zhèn)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于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歷來都是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面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面,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愿關(guān)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歷來的規(guī)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nèi)绾屋喠餍⌒拇蛏人惋L,酷暑時節(jié)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nèi)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彌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zhí)掌王城起居事務(wù)的給事中多次建言,請秦王效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臺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由只有一個:章臺太遠,議事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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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shè)法勸秦王搬到章臺去。蒙恬原本沒上心,只看作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青的秦王熱得光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zhuǎn)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請于王城修筑冰火墻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wù)歷來不上心,呵呵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箏,改制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墻。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甚,只不要聒噪我?!壁w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日之后,嬴政走進書房,只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fā)現(xiàn)眼前丈余處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面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并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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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的冰火墻?”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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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墻?!?br/>  ?
  “門窗都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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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不能開,只可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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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贊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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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冰火墻一丈高,頂?shù)煤脦讉€銅箱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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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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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令說了,石墻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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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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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br/>  ?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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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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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復(fù)了井然有序?qū)庫o忙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墻多么愜意,只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只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痱子老根也便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后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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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wù)的大臣,歷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nèi)亂之類的大事,尋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后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陽宮,恢復(fù)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復(fù)太后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后縱然曾經(jīng)有失,畢竟還是恢復(fù)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jīng)過執(zhí)掌王族事務(wù)的駟車庶長傳遞?經(jīng)過這個關(guān)口,分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得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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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嬴政對老庶長迸出一句話:“明日,本王親到太后宮?!?br/>  ?
  駟車庶長一走,嬴政便煩躁起來。一想到不知母親又將生出何種事端,心口憋悶得直喘大氣。這個母親最教嬴政頭疼,冷不丁生出個事來便是天翻地覆。尋常人家還則罷了,母親偏偏是一國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國國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紛紜列國竊笑。每念及此,嬴政便憤怒不能自已。當初母親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呂不韋,以嬴政之特異秉性還當真不會計較。不合母親自賤,與那個活牲畜嫪毐滾到了一起,將好端端秦國攪成了一攤爛泥,令王族深覺恥辱,令秦人深為蒙羞。更教嬴政血氣翻涌的是,母親竟然與那個活牲畜生下兩個私生子,還公然宣稱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時候,他已經(jīng)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亂,立即永遠地囚禁這個母親,教她再也不能橫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縱然他不囚禁母親,王族法度也要處置母親。嬴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決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與亂臣賊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亂血統(tǒng),更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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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嬴政派趙高率改裝甲士趁亂進入雍城,秘密撲殺兩個孽子,又斷然囚禁母親于萯陽宮,整個嬴氏王族都是沒有一個人異議的。這便是歷經(jīng)危難磨煉的嬴氏王族——只要沒有異議,便是承認國君做得對;一旦異議,則意味著王族要啟動自己的法則??善幸话鄰内w燕入秦的臣子士子憤憤然,說秦王已經(jīng)撲殺兩子,再囚禁太后實在有違人倫。如此議論之下,這些慷慨之士們紛紛來諫,請求秦王開赦太后以復(fù)天道人倫。嬴政怒火中燒,連殺勸諫者二十七人,并下令不許任何人收尸,以告誡后來者不要再效法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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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整個王族與秦國臣民,沒有一個人指責嬴政違背秦法殺人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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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明白,這是老秦人蒙羞過甚,對這個太后已經(jīng)深惡痛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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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殿階尸身橫陳的時候,那個茅焦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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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焦是齊國一個老士子,半游學(xué)半經(jīng)商住在咸陽。聽得王城殺人盈階,趙燕士子一體噤聲,茅焦二話不說,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問,茅焦只一句話:“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下言路不是斧鉞刀鋸所能了斷也!”其時,嬴政正在東偏殿與老廷尉議事,宮門將軍進來一稟報,嬴政冷冷回道:“問他,可是為太后事而來?”宮門將軍疾步出去倏忽即回,報說正是。嬴政臉色鐵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階下死人!”宮門將軍出而復(fù)回,稟報說茅焦看過尸身,只說了一句話:“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來,欲滿其數(shù)也!”嬴政又氣又笑,卻聲色俱厲地喝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鑊煮了他!”鑊是無腳大鼎,與后世大鐵鍋相類。甲士們一聲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鐵鑊,片刻間烈火熊熊鼎沸蒸騰。老廷尉不聞不問恍若不見,起身一拱手也不說話便告辭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為執(zhí)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有意回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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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聲大喝:“茅焦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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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口一聲長呼,一個須發(fā)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進了東偏殿,小心翼翼步態(tài)萎縮,還時不時東張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覺得此人實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氣象,竟來滿二十八宿之數(shù),當真氣壯如牛也!”茅焦聞言,站定在大鑊丈余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離死便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寧不肯老朽多活須臾乎?”說話間老淚縱橫唏噓哽咽,看得將軍甲士們一片默然,一時竟沒了原先的殺氣聲威。嬴政實在忍俊不禁,又氣又笑地一揮手道:“好好好,有話你說,說罷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嘗聞人言: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得生,諱亡者不可存國。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天賦過人,目光一閃搖搖頭:“足下何意?”茅焦平靜地說:“秦王有狂悖之行,豈能不自知也?”嬴政冷冷一笑:“何謂狂悖?愿聞足下高見?!泵┙拐C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計邦國聲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國堪堪以天下為事,而秦王卻有囚母毀孝之惡名,諸侯聞之,只恐人人遠秦國而懼之。天下親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縱甲兵強盛,奈何人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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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二話沒說,起身大步下階,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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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日之后,嬴政經(jīng)過駟車庶長與王族元老斡旋,終于恢復(fù)了母親的太后名分,將母親迎回了咸陽王城。母親萬般感慨,設(shè)宴答謝茅焦。席間,母親屢屢稱贊茅焦是“抗枉令直,使敗更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日嬴政也在場,對母親的熱切絮叨只是聽,一句話也不應(yīng)。后來,母親趁著些許酒意,拉著嬴政的手感慨唏噓:“茅焦大賢也!堪為我兒仲父,襄助我兒成就大業(yè)……”母親還沒說完,嬴政霍然起身,對侍女冷冰冰一揮手:“太后酒醉,該醒了說話,扶太后上榻?!闭f完,鐵青著臉色徑自去了。老茅焦尷尬得滿面通紅,連忙也站起來跟著秦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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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嬴政看來,母親在大政國事上糊涂得無以言說。但反復(fù)思忖,還是找來國正監(jiān)排了排官吏空缺,下書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日,嬴政特意召見,鄭重叮囑:“先生學(xué)問儒家居多,今日為太子左傅教習(xí)王族子弟,只可做讀書識字師,不得教授儒家誤人之經(jīng)典。日后但有太子,其教習(xí)歸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辟南孪氲妹靼祝好┙挂蛑G說秦王“不孝”而彰顯,給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國奉孝敬賢,以使天下親秦;然茅焦這般儒家士子,不可使其將秦國的王族學(xué)館當做宣揚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壘,更不能使他做未來太子的真正老師,只能限定其教習(xí)王族子弟讀書識字;茅焦若是不認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謀劃好的退路,改任茅焦做一個治學(xué)說話都沒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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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茅焦沒有異議,而且很是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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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焦只說了一句話:“儒家雖好,不合時勢。秦行法治,老夫豈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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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從茅焦事開始,母親再也沒有說過有關(guān)國事有關(guān)王室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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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如此,母親這次鄭重其事地上書請見,究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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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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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李斯,見過秦王?!?br/>  ?
  “呵,先生到了,好!進去說話?!?br/>  ?
  進了太廟跨院的國君別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門窗大開穿堂風習(xí)習(xí)掠過,李斯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不禁便是一句贊嘆:“先祖福蔭,佑我后人哉!”嬴政大覺親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歡便好!日后三伏酷暑,先生可隨時到此消夏?!崩钏惯B忙一拱手:“君上笑談,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輕入?”嬴政一笑:“只要為國操勞,社稷也是人居,怕甚來?小高子,立即到太廟暑給先生辦一道令牌,隨時進出此地?!壁w高嗨的一聲,便不見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動,不禁肅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雖死何當報之!”嬴政哈哈大笑:“先生國家棟梁,便是秦國也有先生一份,進出社稷,何足道哉!”驟然之間,李斯心下怦怦大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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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坐定,嬴政看著李斯喝下一盅涼茶,這才叩著書案道:“今日獨邀先生到此,本欲商定一件大事。可不知為甚,我今日心緒煩躁得緊,先生見諒。”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須得心靜,改日何妨。煩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見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說有大事,不知何事?”李斯沉吟少許一點頭:“太后不問國事,必是君上之事?!辟唤@訝:“我?我有何事?”李斯平靜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國事,便當是君上之終身大事?!辟腥慌陌福骸跋壬钦f,太后要問我大婚之事?”李斯點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當如此。”嬴政長吁一聲緊皺眉頭,一陣默然,突兀開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見教?”惶急之相,全然沒了決斷國事的鎮(zhèn)靜從容。李斯不禁喟然一嘆:“臣癡長幾歲,已有家室多年,可謂過來人矣!婚姻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br/>  ?
  “先生但說?!辟滞庹J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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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國一體,難解難分?!?br/>  ?
  “此話無差,只不管用也?!?br/>  ?
  “唯其家國難分,君王大婚,決于王者之志?!?br/>  ?
  “噢?說也?!?br/>  ?
  “君上稟賦過人,臣言盡于此?!?br/>  ?
  李斯終究忍住了自己,卻不敢正視年青的秦王那一雙有些凄然迷離的細長的秦眼。嬴政凝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地仿佛釘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備車,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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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來,太后趙姬已經(jīng)熟悉了這座清幽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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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南宮,是整個咸陽王城最偏僻的一處園林庭院。這片園林坐落在王城東南角,有一座山頭,有一片大水,有搖曳的柳林,有恰到好處的亭臺水榭,可就是沒有幾個人走動。在車馬穿梭處處緊張繁忙的王城,這里實在冷清得教人難以置信。趙姬入住南宮后,一個跟隨她二十多年的老侍女,一臉憂戚而又頗顯神秘地說給她一個傳聞:陰陽家說,咸陽南宮上應(yīng)太歲星位,是太歲太歲,古代星名,亦稱歲星,即當代天文學(xué)中的木星。先秦堪輿家認為:在與太歲對應(yīng)的土地上(俗稱太歲土)建房,不吉。土;當年商鞅建咸陽太匆忙,未曾仔細堪輿便修了這座南宮;南宮修成后,第一個住進來的是惠文后,之后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個個沒得好結(jié)局;從此,不說太后王后,連夫人嬪妃們都沒有一個愿意來這里了。老侍女最后一句話是:“南宮兇地,不能住。太后是當今秦王嫡親生母,該換個地方也!”趙姬卻淡淡一笑:“換何地?”老侍女說:“甘泉宮最好,比當年的梁山夏宮還好哩!”趙姬卻是臉色一沉:“日后休得再提梁山夏宮,這里最好?!闭f罷拂袖去了。老侍女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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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山夏宮,是趙姬永遠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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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梁山夏宮,便沒有呂不韋的一次次“探訪會政”,更不會有呂不韋欲圖退身而推來的那個嫪毐。沒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欲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國大亂?狂悖已經(jīng)過去,當她從深深上癮以致成為荒誕肉欲癖好者的深淵里苦苦掙扎出來的時候,秦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兒子長大了,兒子親政了,短短兩三年之中,秦國又恢復(fù)了勃勃生機?;厥踪?、嬴異人父子兩代死氣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說,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個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責咒罵,也不管他曾經(jīng)有過荒誕的逐客令,甚或還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是整個秦國為之驕傲的一個君王。趙姬不懂治國,兒子的出類拔萃,她是從宮廷逐鹿的勝負結(jié)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說,嫪毐這個只知道粗鄙肉欲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兒子的對手,那么呂不韋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無論是才能、閱歷、智慧、學(xué)問、意志力,呂不韋都是天下公認的第一流人物,且不說還有二十多年執(zhí)政所積成的深厚根基。當年,誰要是用嬴政去比呂不韋,一定是會被人笑罵為失心瘋的。當年的趙姬,能答應(yīng)將自己與嫪毐生的兒子立為秦王,看似荒誕肉欲之下的昏亂舉動,其深層原因,卻實在基于趙姬對兒子嬴政的評判。趙姬認定,兒子嬴政永遠都不能擺脫仲父呂不韋的掌心,只要呂不韋在世,嬴政永遠都只能聽任擺布;以呂不韋的深沉遠謀,秦國的未來必定是呂不韋的天下。假如呂不韋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呂不韋,趙姬自然會萬分欣然地樂于接受這個歸宿,甚或主動促成呂不韋謀國心愿亦未可知。呂不韋本來就應(yīng)該是她的,既然最終還是她的,那么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誰為王誰為臣還不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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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jīng)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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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jīng)被權(quán)力過濾得只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回避了。既然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后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并沒有報復(fù)之心,只一種自憐自戀的發(fā)泄。后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欲,也催生了昏亂肉欲中萌生的報復(fù)欲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quán)力么,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借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么?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quán),終于,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nèi)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zhàn)勝的權(quán)力奇人。那時,沉溺于肉欲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只看到了結(jié)局——兒子并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于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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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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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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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fā)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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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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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后良心發(fā)現(xiàn)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后主動歸隱,又將權(quán)力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xiàn),她枯澀干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濕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消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nèi)侍老侍女,不斷詢問當年的種種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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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地,趙姬終于明白過來。趙姬知道,人們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編造得來的,只有真實的才具,真實的業(yè)績,才能被老秦人如此傳頌。兒子嬴政的種種作為與驚人才具,使她心頭劇烈地戰(zhàn)栗著。第一次,她在內(nèi)心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為自己對兒子的漠視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時,呂不韋私葬事件又牽連出了天下風波,秦國大有重新動亂之勢。依著秉性,趙姬從來不關(guān)心此等國事風云??蛇@次,冷宮之中的她,卻莫名其妙地心動了,每日都要那個忠實的老侍女向她備細訴說外間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著一個秉政太后的權(quán)力,思忖著假若自己當國,此等事該當如何處置?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無法處置的大險危局,根本無法扭轉(zhuǎn)??墒?,沒過幾多時日,一場場即將釀成驚天風雨的亂局,在秦國都干凈利落地結(jié)束了。那時候,她的驚訝,她的困惑,她的興奮,簡直無以言傳。那一夜,在空曠寂寥的咸陽南宮,趙姬整整轉(zhuǎn)悠到了天亮。之后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國該亂沒亂,還趁機大上涇水河渠,一舉將關(guān)中變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國。逐客令雖然荒誕,可沒到一個月便收了回去,終究沒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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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趙姬終于相信,兒子決然是個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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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心頭常常閃出一絲疑問,兒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窩囊自保一生,兒子的父親莊襄王嬴異人心志殘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兒子來?與兒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攝政”簡直粗淺得如同兒戲。也許因了自己是個女人,也許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聰明的趙姬見多了爺爺父親處置商社事務(wù)的灑脫快意,從來以為權(quán)力就是掌權(quán)者的號令心志,只要大權(quán)在手,想用誰用誰,想如何擺弄國家便如何擺弄,甚主張甚學(xué)說,一律都沒用,只能是誰權(quán)大聽誰的。在趙姬看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齒的畜生嫪毐,敢應(yīng)允教全然沒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認的“亂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勢洶洶的嫪毐被連窩端掉,自己還不知所以然。想起來,自以為美貌聰慧,其實一個十足的肉女人,實足的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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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的能事,也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他是個男人。宣太后是女人,為何將秦國治理得虎虎生氣?嬴柱、嬴異人是男人,為何秦國兩代一團亂麻?說到底,趙姬終歸不是公器人物,以情決事,甚至以欲決事,是她的本色心性,根本不是執(zhí)掌公器者的決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頭來丟丑的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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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三年清心寡欲,趙姬漸漸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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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她還不到知天命之年,還有很多年要活。對于一個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樂了事,總得有所事事。否則,她會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對于曾經(jīng)滄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墳?zāi)沟倪@段歲月空蕩蕩無可著落。自然,趙姬不能再干預(yù)國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涂平庸攪鬧兒子。趙姬已經(jīng)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幫兒子做幾件自己能做該做的事,以盡從來沒有盡過的母職??墒?,雖然是母親,自己與兒子卻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見兒子一面,卻連個由頭都找不出來,更不說將自己的想法與兒子娓娓訴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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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嬴政的時候,趙姬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她正在日夜?jié)M懷激情地期盼著新夫君嬴異人,期盼著呂不韋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國,對兒子的撫養(yǎng)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門巨商,大父卓原閑居在家,便親自督導(dǎo)著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孫,從來沒有叫趙姬操過心。趙姬記得清楚,嬴政五歲的那一年秋天,爺爺對她很認真地說起兒子的事。爺爺說,昭兒,你這個兒子絕非尋常孩童,很難管教,你要早早著手多下工夫,等他長大了再過問,只怕你連做娘的頭緒都找不著了。那時,漫漫的等待已經(jīng)在她的心田淤積起深深的幽怨,無處發(fā)泄的少婦騷動更令她寢食難安。爺爺?shù)脑掚m然認真,她卻根本沒上心。直到兒子八歲那年母子回秦,趙姬對兒子,始終都是朦朧一片。兒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少年游戲是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喜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趙姬只知道兒子一件事,讀書練劍,從不歇手。那還是因為,她能見到兒子的那些時日里,兒子十有八九都在讀書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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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咸陽,嬴政成了嫡系王子。盡管兒子與她一起住在王后宮,卻是一個有著乳母侍女仆人衛(wèi)士的單獨庭院。母子兩人,依然是疏離如昔。趙姬也曾經(jīng)想親近兒子,督導(dǎo)兒子,教他做個為父王爭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兒子,都發(fā)現(xiàn)兒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刻苦奮發(fā),便再沒了話說。關(guān)心衣食吧,乳母侍女顯然比自己更熟悉兒子,料理得妥帖之極,她想挑個毛病都沒有,也還是無話可說。后來,親眼目睹了兒子在爭立太子中令人震驚的稟賦,趙姬才真切地覺得,兒子長大了,長得自己已經(jīng)不認識了。后來,兒子做了太子,搬進了太子府,趙姬認真地開始了對兒子的關(guān)照??墒牵呀?jīng)遲了。兒子我行我素,經(jīng)常不住王城,卻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給自己買下了一座獵戶莊院,改成了專心修習(xí)的日常住所。趙姬想關(guān)照,還是無從著手。及至嬴異人病體每況愈下,趙姬才真正生出了一絲疏離兒子的恐慌。將呂不韋定為兒子的仲父,實際上是她對將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張。趙姬當時想得明白,她這個母親對兒子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影響力,要約束兒子,成全兒子,必須給兒子一個真正強大的保護者。這個人,自然非呂不韋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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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最終,呂不韋對兒子還是沒有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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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歲月侵蝕,連番事件迭起,母子親情已經(jīng)被搜刮得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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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戰(zhàn)國之世,固然是禮崩樂壞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倫規(guī)矩與王族法度以及國家尊嚴,依然還是堅實的,不能侵犯的。身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約,依著人性的驅(qū)使去尋找自由快樂的男歡女愛。公器權(quán)力可以對你在人倫節(jié)操的評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對你的男女肉欲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說,作為個人行為,春秋戰(zhàn)國之世完全容納了這種情欲的奔放,從來不以此等奔放為節(jié)操污點。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男歡女愛踏青野合夫婦再婚婚外私情幾乎比比皆是,以致彌漫為諸如“桑間濮上”般的自由交合習(xí)俗。對這種風習(xí),盡管也有種種斥責之說,但卻從來沒有被公器權(quán)力認定為必治之罪。然則,春秋戰(zhàn)國之世也是無情的,殘酷的。當一個人不顧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縱情欲,并以情欲之亂破壞公器與軸心禮法,從而帶來邦國動亂時,公器法度便會無情地剝?nèi)ツ闼鶕碛械臋?quán)力地位與尊嚴,將你還原為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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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jīng)是王后,曾經(jīng)是太后,趙姬自然是邦國公器中極其要害的軸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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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兒子嬴政,將嫪毐案情公諸天下,撕下了母親作為一國太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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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兒子嬴政,將母親還原成了一個有著強烈情欲的淫亂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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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趙姬也很清楚,兒子還是給她保留了最后一絲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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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尉府始終沒有公示她與呂不韋的私通情事。雖然,呂不韋罪行被公布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進嫪毐,假行閹宦”的亂國罪。然則,無論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還是秦王王書,都回避了呂不韋這番作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說,趙姬與呂不韋的情事,始終沒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兒子如何對待自己,在此一點上,趙姬還是感激兒子的。在趙姬內(nèi)心深處,不管秦國朝野如何將自己看作一個淫亂太后,可趙姬始終認定,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不是奸情。因為,終其一生,她只深愛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呂不韋。如果呂不韋更有擔當一些,她寧肯太后不做,也會跟呂不韋成婚。如果秦國將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奸情而公諸天下,她是永遠不會認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會同呂不韋一樣,自己結(jié)束自己,隨他的靈魂一起飄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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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默認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那片凈土,她的靈魂便有了最后一片落葉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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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親情的母子是尷尬的,如果兒子果真答應(yīng)見她,她該如何啟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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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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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太后?!敝覍嵉睦鲜膛畾獯跤跖芰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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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事,不能穩(wěn)當些個?”趙姬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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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太后,秦王來了!”老侍女驚訝萬狀地壓低著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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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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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快來人,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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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y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yī)只有自己掐著太后人中施救時,身后一陣腳步聲,一個年青的內(nèi)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后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將太后放平,一名老太醫(y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后的幾處大穴。驚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斗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稟報,只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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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蒙蒙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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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我是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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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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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涌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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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頭猛然一酸,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母親喂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里,母親曾經(jīng)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蕩漾著明澈??墒牵肯碌哪赣H已經(jīng)老了,鬢發(fā)已經(jīng)斑白,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蒙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淀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后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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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老矣!”嬴政內(nèi)心一陣驚悚,一陣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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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里,母親早早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時期,母親屬于獨處,屬于煩躁,屬于沒有盡頭的孤獨郁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于王城宮廷,屬于父親,屬于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于仲父呂不韋,屬于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屬于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遺忘母親,已經(jīng)從心底里抹去了母親的身影。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別扭與生疏。嬴政曾經(jīng)以為,活著的母親只是一個太后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匯在一起了。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jīng)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里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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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我,看你來了。”終于,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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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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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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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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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yè)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柔和的聲音,那高大偉岸的身軀,那結(jié)實硬朗的臂膊,無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這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趙姬更是悲從中來,哭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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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邊老侍女看得驚愕又傷痛,一時全然忘記了操持,也跟著哭得嗚嗚哇哇山響。趙高眼珠子瞪得溜圓,過來在老侍女耳邊低聲兩句,老侍女這才猛然醒悟,抹著眼淚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間,老侍女捧來銅盆面巾,膝行榻前,低聲勸太后止哀凈面。嬴政又親自從銅盆中絞出一方熱騰騰的面巾,捧到了母親面前。趙姬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接過面巾拭去淚水,怔怔地看著生疏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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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這,這不是夢……”趙姬雙眼矇眬,一時又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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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夢?!辟玖似饋恚澳?,過去者已經(jīng)過去,別老擱心頭?!?br/>  ?
  “娘沒出息也?!壁w姬聽出兒子已經(jīng)有些不耐,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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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嬴政皺起了眉頭,“我沒有多余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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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壁w姬離榻起身,抓過了一支竹杖,“跟我來,娘只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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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母親抓起的竹杖,嬴政心頭頓時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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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老了。青綠的竹杖帶著已經(jīng)顯出遲滯的步態(tài),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與眼角細密的魚尾紋,一時都驟然涌到嬴政眼前,母親分明老矣!剎那之間,嬴政對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來與娘磨叨好說,又實在沒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著母親出了寢宮,來到了池畔茅亭下。畢竟,是娘要上書見他。嬴政最關(guān)心的,還是娘要對他說的大事。嬴政來時已經(jīng)想好,只要娘說的大事不關(guān)涉朝局國政,他一定滿足娘的任何請求。他已經(jīng)想到,娘從來沒有喜歡過咸陽王城,或者是要換個居處安度晚年。若是尋常時日的尋常太后,這種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奪,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須對王城相關(guān)官署知會一聲便了??赡赣H不是尋常太后,她的所有亂行都是身居外宮所引發(fā)的。為了杜絕此等事體再度復(fù)發(fā),處置嫪毐罪案的同時,嬴政便給王城大內(nèi)署下了一道王書:日后,連同太后在內(nèi)的宮中嬪妃夫人,除非隨王同出,不得獨自居住外宮!這次,母親著意通過駟車庶長府上書請見,嬴政對自己的那道嚴厲王書第一次生出了些許愧疚。來探視母親之前,他已經(jīng)下書大內(nèi)署:派工整修甘泉宮,迎候太后遷入。嬴政想給郁悶的母親一個驚喜。嬴政相信,母親一定會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說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覺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個:母親從來沒有管過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須由父母親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禮,母親都從來沒有過問過;而今母親失魂落魄滿腔郁悶,能來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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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你已經(jīng)加冠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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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你還記得?沒錯?!辟嗌儆行@訝,母親竟然沒有說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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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既往,娘對你荒疏太多?!蹦赣H嘆息一聲,輕輕一點竹杖,“然則,娘沒有忘記你的任何一個關(guān)節(jié)。你,正月正日正時出生,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繼任秦王,二十一歲加冠親政……二十多年,娘給你的,太少太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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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沒有忘記兒子,兒知足?!?br/>  ?
  “政兒不恨娘,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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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過娘。然,終究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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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母子縱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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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說的是,縱有恩怨,就此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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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母親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點,“娘要見你,只有一事?!?br/>  ?
  “娘但說便是?!辟淮蟛娇缜?,肅然站在了母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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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要給你操持大婚?!蹦赣H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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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大感意外,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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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且說,國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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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傳承有人?!辟⒁宦?,很有些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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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你可曾想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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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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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駟車庶長府,可曾動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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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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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些年青棟梁,可曾建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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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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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你這是燈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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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看著木然的兒子,點著竹杖站了起來,“娘不懂治國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國安穩(wěn),根在后繼。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繼有人,縱然殺了商鞅,秦國還是一路強盛。武王臨死無子,秦國便大亂了一陣子。昭王臨終,連續(xù)安頓了你大父你父親兩代君王,為甚來?還不是怕你爺爺不牢靠,以備隨時有人繼任?你說,若非你父親病危之時決然立你為太子,秦國今日如何?你加冠親政,晝夜忙于國事,好!誰也不能指責你。至于娘,更沒有資格說你了。畢竟,是娘給你攪下了個爛攤子……可是,娘還是要說,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來,幾曾有一個國王,二十四五歲尚未大婚?當年的孝公,在二十歲之前便有了一個兒子,就是后來的惠文王嬴駟。政兒,娘在衣食、學(xué)業(yè)、才具上,確實知你甚少??墒?,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說,你雖然已經(jīng)二十四歲,可你連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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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嬴政面色漲紅,猛然吼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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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平素威嚴肅殺的兒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親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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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重新坐下,拉著兒子胳膊說,你給我坐過來。嬴政坐到母親身邊,仍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母親說的這件事,實在太出意料,可是聽罷母親一席話,嬴政卻不得不承認母親說得對。只有母親,只有親娘,才能這樣去說兒子,這樣去看兒子。誰說母親從來不知道自己,今日母親一席話,哪件事看得不準?歷數(shù)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無差。自己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親照樣沒說錯。這樣的話誰能說?只有母親。生平第一次,嬴政從心頭泛起了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母親是親娘,親娘總是好。可是,這些話嬴政無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經(jīng)無法輕柔親和地傾訴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紅著臉聽娘絮叨,時不時又覺得煩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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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你說,想要個何等樣的女子?”娘低聲笑著,有些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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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沒想過,不知道?!?br/>  ?
  “好,你小子厲害。”母親點了點兒子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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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說話便是了。”嬴政撥開了趙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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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娘說?!壁w姬還真怕兒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豈非白費,清清神道,“娘已經(jīng)幫你想了,三個路數(shù),你來選定:其一,與山東六國王族聯(lián)姻。其二,與秦國貴胄聯(lián)姻。其三,選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無論你選哪路,娘都會給你物色個有情有意的絕世佳人。你只說,要甚等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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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難堪窘迫已經(jīng)漸漸沒有了。母親一番話,嬴政頓時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數(shù)。驀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這個秦王的婚姻絕非尋常士子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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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若是你選,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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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只一句?!壁w姬認真地看住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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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說便是?!?br/>  ?
  “男女交合,唯情唯愛?!?br/>  ?
  “無情無愛,男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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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言,男歡女愛。若無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孫?!?br/>  ?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連娘在身邊也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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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容我想想?!睂⒓澳荷K于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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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兒,娘說得不對么?”趙姬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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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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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長長一聲嘆息:“政兒,無論如何,你都該大婚了?!?br/>  ?
  “娘,我知道。我走了?!辟?xí)慣地一拱手,轉(zhuǎn)身大步去了。沒走幾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歡咸陽王城,我已經(jīng)派人整修甘泉宮,入秋前你便可搬過去住?!?br/>  ?
  趙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驀然一眶淚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為,娘要說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沒那心勁了。娘要對你說,娘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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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這是為甚?”這次,嬴政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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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姬點著竹杖:“甚也不為,只為守著我的秦王,我的兒子。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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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對著母親深深一躬,卻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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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br/>  ?
  “娘,我會常來南宮的?!?br/>  ?
  “來不來不打緊,只要你年內(nèi)大婚?!?br/>  ?
  “娘,我得走了?!?br/>  ?
  看著母親強忍的滿眼淚光,嬴政咬著牙關(guān)大步出了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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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時分,蒙恬被童仆喚醒,說王車已經(jīng)在庭院等候,秦王緊急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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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蒙恬已經(jīng)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樹林。蒙恬很明白,這個年青秦王每夜都堅持批完當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卻很少在夜間召見臣下議事。用秦王自己的話說:“一君作息可亂,國之作息不可亂。天地時序,失常則敗。”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見,不用想,一定是緊急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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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翦將軍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東兵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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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本o步趕來的趙高輕聲一句,“只有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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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獨召我,國中有變?倏忽一閃念,蒙恬已經(jīng)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燈火熟悉的殿堂。剛剛走過大池白石橋,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渾沒在意。身后趙高卻已經(jīng)飛步搶前:“將軍隨我來。”離開書房路徑便沿著池畔回廊向東走去。片刻之間,到了回廊向水的一個出口,趙高虛手一請低聲道:“將軍下階上船?!泵商襁@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話不說踩著板橋上了小舟。身后趙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經(jīng)無聲地劃了出去?!皩④娬?。”趙高一拱手,恭敬地拉開了艙門。船艙沒有掌燈,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灑入小小船艙。蒙恬三兩步繞過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見那個熟悉的偉岸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船邊,凝望著碧藍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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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咸陽令蒙恬,見過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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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年青偉岸的身影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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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蒙恬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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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坐下說話?!鼻赝蹀D(zhuǎn)身一步跨進船艙,“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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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答應(yīng)一聲,輕悄悄到船頭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擺好的大碗涼茶咕咚咚一氣飲下,擱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邊擦拭著額頭汗水嘴角茶水,一邊默默看著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蒙恬,好大一陣不說話。蒙恬明慧過人,又捧起了一碗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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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你可嘗過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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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蒙恬大窘,臉色立時通紅,“這,這也是邦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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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邦國大事了?今夜,只說女人?!?br/>  ?
  “甚甚甚?幾(只)說,女,女人?!”蒙恬驚訝得又口吃又咬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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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平日,蒙恬這番神態(tài),嬴政定然是開懷大笑還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卻不一樣,不管蒙恬如何驚訝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蒙恬,認真又迷蒙。素來明朗的蒙恬,竟被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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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也,究竟嘗沒嘗過女人滋味?”嬴政又認真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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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甚,甚叫嘗過女人滋味?”蒙恬額頭汗水涔涔?jié)B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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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若知道,用得著問你?”嬴政黑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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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以臣忖度,所謂嘗,當是與女子交合,君上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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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事應(yīng)對,沒勁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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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蒙恬心頭一陣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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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給你說,太后要我大婚?!辟L吁一聲,“太后說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準了根本??商髥栁遥胍蔚扰??我便沒了想頭。太后說,我還不知道女人滋味。這沒錯!你說,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說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樣式?你說難不難,這事不找你說,找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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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蒙恬慚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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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你腿事,慚愧個鳥!”嬴政笑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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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與君上相知最深,竟沒有想到社稷傳承大事,能不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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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話!大事都忙不完,誰去想那鳥事!”嬴政連連拍案,“要說慚愧,嬴政第一個!李斯王翦王綰,誰的家室情形子孫幾多,我都不知道。連你蒙恬是否還光禿禿矗著,我都不清楚!身為國君,嬴政不該慚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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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律己甚嚴,蒙恬無話可說?!?br/>  ?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倫之首也,子孫乃傳承根基也?!?br/>  ?
  “正是!這宗大事,不能輕慢疏忽?!?br/>  ?
  “那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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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話,我只與一個喜好秦箏的女樂工有過幾回,沒覺出甚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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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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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沒想過?!?br/>  ?
  “每次完事,過后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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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只覺得,一陣不見,心下便一動一動,癢癢的,只想去抓一把?!?br/>  ?
  嬴政紅著臉笑了:“癢癢得想抓,這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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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該多嘗嘗?!?br/>  ?
  “鳥!”嬴政笑罵拍案,“不嘗!整日癢癢還做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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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長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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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得說個尺度,甚叫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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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稍許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無以建言,當召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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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有過一句話,可著落不到實處?!?br/>  ?
  “對!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蒼山學(xué)館,冬日休學(xué),與李斯韓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韓非說李斯家室已成,又得兩子,可謂人生大就,不若他還是歷經(jīng)滄海一瓢未飲。李斯大大不以為然,結(jié)結(jié)實實幾句話,至今還砸在我心頭——大丈夫唯患功業(yè)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孫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為人生大就者,終歸田舍翁也!韓非素來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韓非沒了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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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平靜地一笑:“此話沒錯。李斯上次所說,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則,無論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總得常常面對。且不說王城之內(nèi),不是內(nèi)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沒個法度,此等滋擾定然是無時不在?!?br/>  ?
  “也就是說,君上要對將有的所有妻妾嬪妃立個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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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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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這一聲感嘆,分明是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亂國的事件了。而在秦國,女人亂國者唯有太后趙姬。秦王能如此冷靜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親,雖復(fù)親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幾人?可循著這個思路想去,牽涉的方面又實在太多。畢竟,國王的婚姻,國王的女人,歷來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雖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國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時還當真不知從何說起。然則,無論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謀遠慮都是該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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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未雨綢繆,蒙恬決然擁戴!”蒙恬終于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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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找李斯王翦議議,越快越好?!?br/>  ?
  “君上,王后遴選可以先秘密開始。此事耗費時日,當先走為上?!?br/>  ?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從選女開始,便要法度?!?br/>  ?
  “蒙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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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王城,天邊明月已經(jīng)融進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將來臨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銅鏡。小舟劃向岸邊。嬴政蒙恬兩人站在船頭,誰也沒有再說話。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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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已經(jīng)想定路數(shù)。李斯目下還是客卿虛職,正好一力謀劃這件大事。王翦、王綰與自己都有繁忙實務(wù),只須襄助李斯則可。路數(shù)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驛館。李斯剛剛離榻梳洗完畢,提著一口長劍預(yù)備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卻被匆匆進門的蒙恬堵個正著。蒙恬一邊說話,一邊大吞大嚼著李斯喚來的早膳。吃完說完,李斯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來龍去脈,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謀劃,只要聚議一次,其余事體我來?!闭f罷立即更衣,提著馬鞭隨蒙恬匆匆出了驛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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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兩騎快馬已經(jīng)趕到了函谷關(guān)外的秦軍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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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罷戰(zhàn)飯大睡一覺,直到王翦處置完當日軍務(wù),三人才在初更時分聚到了谷口一處溪畔涼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說叨起來。王翦聽完兩人敘說,寬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個法程?我看,找個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崩钏箚枺骸皩④娭徽f,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揮著大手:“那用說,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騰,還能一個一個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紅著臉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騰?”王翦哈哈一笑:“你這兄弟,都加冠了還是個嫩芽!榻上事,能說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說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著道:“若說尋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與將軍老妻一個模樣,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樣樣不差,還不擾男人正事。然則,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難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約兩者都不能偏廢。”蒙恬點頭道:“對也!老哥哥說,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臉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說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議君上之婚約法度,自然說得。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這可是秦王說的?!蓖豸迥黄蹋L吁一聲:“是也!原本多好的一個女子,硬是被太后這個名位給毀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諸般作為對秦國為害之烈,還當真該有個法度?!崩钏裹c頭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樞紐要地,不想與聞機密都很難。若無法度明定限制,宮闈亂政未必不在秦國重生。太后催婚之時,秦王能如此沉靜遠謀,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當年做千夫長與少年秦王較武,便已經(jīng)服了。說便說!只要當真做,一群女人還能管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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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片笑聲,侃侃議論開去,直到山頭曙色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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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時節(jié),傳車給駟車庶長書送來一道特異的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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