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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五章 術(shù)治亡韓

韓王安大犯愁腸,整日在池畔林下轉(zhuǎn)悠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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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從何時開始,韓國連一次像樣的朝會也無法成行了。國土已經(jīng)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河東留下兩三座城池,河內(nèi)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當年出讓上黨移禍趙國時在大河北岸保留的根基;西面的宜陽孤城與宜陽鐵山,在秦國滅周之后,已經(jīng)陷入了秦國三川郡的包圍之中;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只剩下方圓數(shù)十里,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潁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只剩下三五城之地,還是經(jīng)常拉鋸爭奪戰(zhàn)場;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領(lǐng)地,也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吞吐割地,所余十余城早已遠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余里,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飛地。于是,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圈在自己的城堡里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國府若要收繳封地賦稅,便得審慎選擇列國沒有戰(zhàn)事的時日,與大國小國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則,即便能收繳些許財貨,也得在諸多關(guān)卡要塞間被剝得干干凈凈。所幸的是,南陽郡距離新鄭很近,每年總有三五成歲收賦稅,否則韓國的王室府庫早干癟了。此等情勢,韓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若不聚朝會而韓王獨自決策,各家封地便會以“國事不與聞諸侯”的名義拒絕奉命,理直氣壯地不出糧草兵員??v然韓王,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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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昔國有大事,韓王特使只要能輾轉(zhuǎn)將王書送達封地,多少總有幾個大臣趕來赴會??山陙硎雷宕蟪紓儗Τ瘯z毫沒了興致,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會奉書即來?縱然王書送達,實力領(lǐng)主們也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托,總歸是不入新鄭不問國事為上策。這次,韓王安得聞秦使行將入韓,一個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會。然則一天天過去,廟堂依然門可羅雀。偶有幾個久居新鄭的王族元老來問問,也是唏噓一陣就踽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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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謀盡,天亡韓國也!”韓安長長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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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位八年,韓安如在夢魘,一日也沒有安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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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的夢魘,既有與虎狼秦國的生死糾纏,又有與廟堂諸侯的寒心周旋。從少年太子時起,韓安便以聰穎多謀為父親韓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們呼為“智術(shù)太子安”。那時,秦國是呂不韋當政。韓安被公推為韓國首謀之士,與一班奇謀老臣組成了軸心班底,專一謀劃弱秦救韓之種種奇策。呂不韋滅周時,韓安一班人謀劃了肥周退秦之策關(guān)于韓國之政治烏龍與肥周退秦策等故事,見本書第四部第十章。后來,韓安一班人又謀劃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之策。雖結(jié)局不盡如人意,然父王、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謀者都說,此乃天意,非人謀之過也。那時,韓國君臣的說辭是驚人的一致:“若非韓國孜孜謀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涂炭矣!韓為天下謀秦,山東諸侯何輕侮韓國也!”這是韓國君臣,尤其是韓桓惠王與韓安父子最大的憤激,也是韓國特使在山東邦交中反復陳述的委屈??蔁o論韓國如何憤激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zhàn)國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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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cè)矣!列國無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zhí)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后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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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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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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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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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韓安的想象中,韓非該當與戰(zhàn)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精瘦無肉,一領(lǐng)名貴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臉龐棱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發(fā)無冠,長須虬結(jié),風塵仆仆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要轉(zhuǎn)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yīng)酬幾句轉(zhuǎn)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更沒有送他出門,仿佛對他這個已經(jīng)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里。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很不以為然。后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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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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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大才,安欲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br/>  ?
  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感難堪,強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涂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開口:“太子果欲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激靈。韓非音色渾厚,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吟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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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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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蹦蔷呤袼坪鯊膩聿恢楹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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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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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與韓非交往,韓安執(zhí)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日漸久,閉門謝客終日筆耕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于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后,韓非已在天下游歷數(shù)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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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之書,精要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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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br/>  ?
  “既執(zhí)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br/>  ?
  “韓非為天下設(shè)謀,一國之謀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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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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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后,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書房了,后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shù)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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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流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設(shè)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shè)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于既倒的。韓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舍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股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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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shù),可知術(shù)之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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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國術(shù)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br/>  ?
  “幾卷涉術(shù)之書,太子一觀再言?!表n非從銅柜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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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quán)術(shù)囊括凈盡,八奸、六反、七術(shù)、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shù)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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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術(shù)計博大精深,堪為術(shù)家大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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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術(shù)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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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術(shù)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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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之言,韓非無地自容?!?br/>  ?
  “非兄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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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大韓,奉術(shù)而存,不亦悲乎!”韓非滿臉通紅,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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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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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第一次聲淚俱下:“術(shù)之為術(shù),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興國,何其大謬也!韓非本意,欲請?zhí)右挥[權(quán)術(shù)大要,輒能反思韓非何以不奉權(quán)謀,進而走上興韓正道!不意,太子竟奉權(quán)謀之道為圭臬,竟奉韓非為術(shù)家大師,誠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韓非畢生心血,集法家諸學而大成,卻以術(shù)為世所誤,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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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韓非涕淚縱橫,太子韓安無言以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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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韓安不再提及權(quán)謀救韓,而是謙恭求教興國之道,請韓非實實在在拿出一個能在目下韓國實施的興韓之策。韓非極是認真,江河直下兩日三夜,聽得韓安一陣陣心驚肉跳。韓非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大勢演變,歸總一句:“春秋戰(zhàn)國者,多事之時也,大爭之世也。大爭者何?實力較量也!五百余年不以實力為根基而能興國者,未嘗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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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zhàn)國的興亡更替,歸總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強。五霸之國,無不先改制而后稱霸。戰(zhàn)國之世,變法者強。七大諸侯,無不因變法而后成為雄踞一方之戰(zhàn)國!變法者何?革命舊制也!棄舊圖新也!唯其如此,興盛國家,救韓圖存,只有一條路,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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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韓國歷史,最后慷慨激昂地拍著書案說:“韓人立國百年,唯昭侯申不害變法被天下呼為勁韓,強盛不過二三十年矣!昭侯申不害慘死,韓國又回老路,此后每況愈下,不亦悲乎!韓擁最大鐵山而不能強兵,韓據(jù)天下咽喉而毫無威懾,個中因由何在?便在不思強大自己,唯思算計敵國!敵國固須用謀,然必得以強大自身為根基!不強自己而算敵,與虎謀皮也,飛蟲撲火也!圖存之道,唯變法也,此謂求變圖存!不求變法而求存國,南轅北轍也,揠苗助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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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驚肉跳的韓安久久沒有說話,只長長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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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奉術(shù),終究亡韓?!表n非冷冰冰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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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之言不無道理。然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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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是說,不存韓則無以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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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明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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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以為,不變法無以存韓?!?br/>  ?
  “非兄差矣!”韓安這次理直氣壯,“尊師荀子云,白刃加胸則不顧流矢,長矛刺喉則不顧斷指,緩急之有先后也!今秦國正圖滅周,后必滅韓。韓國若滅,變法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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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差矣!目下韓國變法,正是最后一個時機?!?br/>  ?
  “秦國兵臨周室,韓國還有時機?”韓安又氣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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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韓非一拳砸在案上,“四年之內(nèi),秦國連喪三王,已經(jīng)進入戰(zhàn)國以來最低谷。此時呂不韋當政,克盡所能,也只有維持秦國不亂而已,斷無大舉東出之可能。太子試想,只要韓國不兒戲般攛掇周室反秦攻秦,呂不韋便是出兵洛陽滅了周室,也不會觸動韓國。非秦國不欲也,時勢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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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是說,秦國目下無力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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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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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或可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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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韓非乃王族子孫,何嘗不想韓國強大也!”韓非痛心疾首,“當此之時,正是韓國最后一個變法機遇!十數(shù)年之后秦國走出低谷,韓國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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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可否直接向父王上書?韓安一力呼應(yīng)?!?br/>  ?
  “邦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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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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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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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慷慨激昂之后,韓非說到做到,連續(xù)三次上書韓桓惠王,力陳天下大勢與秦韓目下格局,力主韓國捕捉最后機遇,盡速變法強國。韓非上書如巨石入池,立即激起軒然大波,新鄭廟堂大大騷動起來。世族大臣無不咒罵韓非,罵韓非是不娶妻不生子的老鰥夫,罵韓非是與當年申不害一般惡毒的奸佞妖孽,罵韓非折騰韓國當遭天譴!其攻訐之惡毒,使素稱公允的韓安大覺臉紅。無論如何,他是認真讀了韓非上書的,尤其是韓非的最后一次上書,至今猶轟轟然回響在韓安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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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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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已弱,不能算人以存,而當強己以存。諺云: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是故,強國易為謀,弱邦難為計。智計用于秦者,十變而謀不失;用于燕者,一變而謀稀得。何也?非用于秦者必智而用于燕者必愚,固治亂強弱之勢不同也。今韓國之弱尚不若燕,安得以智計謀秦而存焉!亙古興亡,弱邦唯有一途:屏息心神,修明內(nèi)政。此越王勾踐所以成霸也!夫今韓國若能心無旁騖而力行變法,明其法禁,必其賞罰,削其貴胄,盡其地力,使民有死戰(zhàn)之志,則韓自強矣!果能如此,敵國攻我則傷必大,雖萬乘之國莫敢自頓于堅城之下。此,申不害變法而成勁韓之名也!此,韓國不亡之大法也!今,韓舍不亡之大法,取必亡之小伎,治者之過也!智困于內(nèi)而政亂于外,則亡國之勢不可振。韓非涕血而書:謀人不如強己,謀敵不如變我。韓國若不能審時度勢奮然變法,十數(shù)年之后,亡國之危雖上天不能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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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多次想勸說父王認真思謀韓非上書,可一看到父王的陰沉臉色,一想到韓非尖銳刺耳的詞句,每每便沒有話了。其時,父王正與一班謀臣全神貫注地秘密謀劃協(xié)助洛陽周室合縱攻秦,要使洛陽成為拖住秦國后腿的絆虎索,使秦國不再“關(guān)注”韓國。韓桓惠王君臣很為這一謀劃得意,將此舉比作當年的馮亭出讓上黨移禍趙國之妙策,期望一舉使韓國久安。因了如此,盡管老世族們對韓非罵罵咧咧,韓桓惠王卻是大度一笑道:“諸位少安毋躁,韓非上書,士子一時憤激之辭而已,何足道哉!待秦軍鎩羽而歸,再與豎子理論不遲。”在滿朝一片罵聲笑聲中,太子韓安始終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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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這般,韓非上書做了入海的泥牛,再也沒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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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奇怪。未過三月,一切都按照韓非的預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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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周室的“大軍”在秦軍面前鳥獸散,周室宣告正式滅亡。韓國非但丟失了此前割讓給周室的八座城池,援軍十二萬也盡數(shù)覆滅!若非呂不韋適可而止,蒙驁秦軍攻下新鄭當真是指日可待。太子韓安萬般感慨,期待父王與朝議悔悟改口,自己能支持韓非變法??身n安萬萬沒有料到,韓國世族元老們竟將種種慘敗歸罪于韓非,莫名其妙卻又異口同聲地處處大罵:“韓非妖巫邪說詛咒韓國,終致大韓之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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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乃申不害第二!不殺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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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心下不忍,一力來說父王,請求舉行朝會認真會商韓非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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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書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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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桓惠王一副久經(jīng)滄海的老辣神色:“韓非不見謀秦之功,何其迂闊也!你去問他:若非韓國出讓上黨而引起秦趙大戰(zhàn),秦國能入低谷么?韓國不鼓動周室反秦,秦國能成為山東公敵么?謀秦弱秦,寧無功效乎!”一番斥責數(shù)落,韓桓惠王最后說,“韓非要變法,也好!先叫他交出承襲的祖上封地。能交出封地,算他大義真心!你說,他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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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沒了話說,只有踽踽去了韓非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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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若能變法,縱然血濺五步,韓非夫復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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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太子將前后因由一說,韓非大為憤激,當時拉起韓安便要去見韓王,愿當即交出那三十多里封地。韓安生怕出事,死死勸住了韓非,只自己立即進宮,對父王稟報了韓非決死變法之志,說韓非對交出封地沒有絲毫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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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父王又是一副老謀深算的神色:“不中!韓非對祖宗封地尚不在心,能指望他將韓國社稷放在心頭?”韓安愕然,可仔細掂量,覺得父王之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只好請求父王至少要任用韓非做大臣。韓安的說辭是:“韓非為天下大家,身居韓國而白身,天下寧不責韓國輕賢慢士乎!”韓桓惠王思忖良久,方才低聲道破玄機:“子不知人也。韓國廟堂幽暗久矣!韓非若強光一縷,刺人眼目,慌人心神,舉朝必欲除之而后快。果能用之,除非如昭侯用申不害,使其有生殺大權(quán)而能成事。今用而無生殺大權(quán),寧非害此人哉!”父王的話使韓安心驚肉跳,但他還是不能贊同父王,力主任用韓非以存韓國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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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意用為何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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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掌察核百官?!?br/>  ?
  “你去說,只要韓非做這個官,立即下書?!?br/>  ?
  果如父王所料,韓非冷冰冰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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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除舊布新,豈可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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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韓非始終沒有在韓國做官,卻始終都是韓國朝野矚目的焦點。舉凡廟堂會商,大臣們必以罵韓非開始,又以罵韓非終結(jié)。罵辭千奇百怪,指向卻是不變:韓非與申不害一路妖孽,鼓動妖變,韓國劫難臨頭!若非韓非好賴有個王族公子之身,太子韓安又與其有交,只怕十個韓非也粉身碎骨了。在此期間,韓桓惠王與太子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臣又謀劃出一則驚人奇計,這便是后來聲名赫赫的疲秦策。這一奇計的實際章法是:派天下第一水工鄭國入秦,鼓動秦國大上河渠,損耗秦國民力,使其無軍可征而不能東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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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聞之,白衣素車趕赴太廟,長笑大哭,昏死于祭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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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兄,嘗聞蘇秦疲齊頗見功效,韓國何嘗不能疲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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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聞訊趕來,不由分說將韓非拉出太廟。陪著韓非枯坐一夜,臨走時,他實在不能理會韓非的憤激之心,便小心翼翼地用蘇秦疲齊的史實,來啟迪這個在他眼里顯得迂闊過甚的法家名士。不想,韓非蒼白的刀條臉骷髏般獰厲,打量怪物一般逼視著困惑的韓安,良久默然,終于爆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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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施效顰,滑稽也!荒謬也!可笑也!怪癖也!蘇秦疲齊,是鼓噪齊王大起宮室園林,以開腐敗之風,以墮齊王心志!韓國疲秦,是使不世水工大興河渠,安能相比也!割肉飼虎,而自以為能使虎狼饑餓,何其怪癖也!先割上黨,號為資趙移禍!再割八城,號為肥周退秦!而今又為秦國大興水利,分明強秦,竟號為疲秦!亙古以來,何曾有過如此荒謬之謀!國將不國,怪癖尤烈!如此韓國,雖上天不能救也!韓國不亡,天下正道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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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言聳聽!于國何益,于己何益?”韓安沉著臉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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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韓安與韓非的最后一次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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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之后,韓安再也沒能走進韓非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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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渠成,一聲驚雷炸響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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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鄭君臣驚慌失措,朝會之日臉色青灰無言以對。韓國廟堂難堪的是,韓桓惠王雖然死了,可新王韓安與朝會大臣人人都是當年疲秦計的一力擁戴者,而今秦國河渠大成,還公然命名曰鄭國渠,韓國顯然是高高搬起石頭狠狠砸了自己的腳,可偏偏沒有一說可以開脫,豈非在天下大大丟臉!眾皆默然之時,丞相韓熙鐵青著臉吼叫了一聲:“鄭國奸佞!叛韓通秦,罪不可??!”于是憤憤之聲大起,一時將鄭國罵得狗血淋頭。末了舉朝一口聲贊同:立即拘押鄭國全族,并派秘密間人入秦警告鄭國:若不逃秦,便當自裁,否則立殺鄭氏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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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沒有想到,那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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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不到一個月,秦韓形勢發(fā)生了驚人變化。新秦王不可思議,將鄭國當做富秦功臣并對韓國大動干戈。王翦、李斯接連脅迫韓國,秦國關(guān)外大軍又跟著猛攻南陽郡。眼看南陽危在旦夕,韓國重臣紛紛逃回封地不出,新鄭的老世族重臣只留下了一個封地在就近潁川郡的丞相韓熙。萬般無奈,韓安只有服軟,與丞相韓熙會商,將鄭國族人送到了秦軍大營,并承諾日后絕不滋擾鄭氏與鄭國方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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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間,韓安登門求教,韓非只冷冷一句:“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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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李斯風風火火來韓,堅持要親見韓非。韓安大為不悅,卻又不能拒絕赫赫強秦的這個炙手特使,便密派老內(nèi)侍告誡韓非:務(wù)必斡旋得秦國不攻韓國,若能建存韓之功,韓王便以韓非為丞相力行變法!老內(nèi)侍回報說,韓非聽罷只長嘆一聲,一句話也沒說。韓安不禁狐疑,派出一個機敏的小內(nèi)侍化身派給韓非的官仆,進入韓非府邸探聽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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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與韓非的會面是奇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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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坦誠熱烈,韓非冷若冰霜。李斯滔滔敘說入秦所見,一個多時辰,韓非始終如石雕枯坐一言無對。李斯?jié)M懷渴望地邀韓非一起入秦,韓非卻淡淡地搖了搖頭。夜半之時,李斯怏怏告辭。韓非卻說聲且慢,從大柜中捧出一方竹匣鄭重遞給李斯,又肅然一躬道:“此乃韓非畢生心血也,贈予秦王,敢請斯兄代轉(zhuǎn)?!崩钏贵@愕愣怔地接過竹匣道:“非兄!大作已成?”韓非點頭道:“正本足本,唯此一部?!崩钏沟溃骸胺切植辉溉肭?,卻將大作孤本呈獻秦王,愿聞見教?!表n非道:“我書非呈獻也,贈予也?!崩钏沟溃骸胺切植蛔R秦王,卻將秦王視做友人贈書,誠趣事也。”韓非冷冰冰道:“韓非不識秦王其人,寧不識秦王之政乎!秦王為政,韓非引為知音。法行天下,韓非攘一臂之力,此天下大義也,識與不識何足道哉!”李斯不禁肅然一躬道:“非兄胸懷見識,斯愧不能及矣!然我終不能解,非兄既引秦王為大道知音,又何敬而遠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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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久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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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只得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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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內(nèi)侍回報說,李斯走后,韓非孤魂般在后園林下游蕩了整整一夜,一陣陣長哭一陣陣大笑,又一陣陣瘋喊:“天不愛韓,何生韓非于韓也!天若愛韓,何使術(shù)治當?shù)酪玻√鞖㈨n非,夫復何言!術(shù)亡韓國,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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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凄然之下,韓安顧不得韓非冷臉,踏進了那座久違了的空曠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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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已經(jīng)沒有氣力拒絕韓安了,也沒有氣力對韓安做蔑視之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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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對終日,韓非只坐在草席上靠著書柜閉眼不言,蒼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韓安一則唏噓一則責難,非兄糊涂也!畢生大作拱手送與虎狼,豈是王族公子所為哉!韓非只哼了一聲,連眼睛也沒眨一下。韓安抹著眼淚追問韓非何以錯失良機,不向李斯提說秦國罷兵存韓之大計?韓非依舊冷冷一哼,連眼睛也不眨。韓安情急,跺腳嚷嚷起來,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變法國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為相,可宗室重臣勛舊元老家家死硬反對,教我如何是好?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錢糧,我能奈何!韓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圍著韓非打圈子。死死沉默的韓非終于爆發(fā),甩著散亂的長發(fā)一陣吼叫,世族宗室里通外國!韓國恥辱!社稷恥辱!韓安拭淚嘆息道,秦國揮金如土,三晉大臣哪個沒受重金賄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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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蠹蟲!一群蠹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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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一聲怒吼,頹然撲倒在案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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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急召太醫(yī)救治。老太醫(yī)診脈之后稟報說,公子淤積過甚,肝火過盛,長久以往必致抑郁而死。韓安一陣唏噓,抱著昏迷了的韓非大哭起來。其時,新鄭的世族大臣已經(jīng)寥寥無幾,在國者也是惶惶不可終日,誰也顧不得咒罵追究韓非了,繞在韓安耳邊聒噪的謀臣們也銷聲匿跡了。清冷孤寂的韓安閑得慌悶得慌,便日日看望韓非,指望韓非終究能在絕路之時為韓一謀。然則,韓非再也不說話了,連那忍無可忍的吼叫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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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莫大于心死也?!?br/>  ?
  老太醫(yī)一句嘟噥,韓安渾身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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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時,可惡的秦國特使姚賈又高車駟馬來了。姚賈向韓安鄭重遞交了秦王國書,敦請韓國許韓非入秦。韓安沒有料到,秦王國書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說只要韓國許韓非入秦,秦韓恩怨或可從長計議。那一刻,韓安的心怦怦大跳起來,眼前陡然閃現(xiàn)一片靈光,韓國有救了!然則,韓安畢竟是天下術(shù)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時愈不能喜形于色,遂淡淡一笑道:“敢問特使,若韓子不能入秦,又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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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有言:韓不用才便當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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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何知韓不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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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若能當即用韓子為相,另當別論。否則,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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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秦王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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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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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的脅迫是顯然的。韓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韓安所需要的,正是脅迫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特定情勢。韓國一不能用才,二不能變法,三又不能落下輕才慢士之惡名。更要緊者是韓國必須生存,而不能滅亡。當此之時,韓王安能有別一種選擇么?一夜揣摩,韓安終于認定:韓非是挽救韓國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韓非力說秦王,必能使韓國安然無恙。如此思謀,韓安是有事實依據(jù)的:小小衛(wèi)國之所以能在大國夾縫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于秦國維護這個老諸侯;而秦國之所以維護衛(wèi)國,根本原因便在于衛(wèi)國是商鞅的故國,又是呂不韋的故國。韓安與六國君臣一樣,雖然也常常百般咒罵秦王,可心下卻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賢若渴愛才如命,厚待功臣更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將衛(wèi)國置于秦國勢力之下而不觸動,何以不能因了韓非而維護韓國?對于韓非的分量,韓安還是明白的。韓安確信:只要韓非入秦,在秦王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韓非若能身居秦國樞要,秦王豈能不眷顧韓國?只要秦國眷顧韓國,豈不絕處逢生?如此存亡轉(zhuǎn)機,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豈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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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思謀清楚,一臉愁苦地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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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間寬大清冷的寢室,彌漫著濃烈的草藥氣息。韓安一進屋便恭敬地捧起藥盅,要親手給韓非侍藥。可那名衣衫破舊的老侍女卻攔住了他,說公子一直拒絕用藥,無論誰走到榻前都有大險。病人何險?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韓安一聲怒斥,便要上前。嚇得老侍女撲地跪倒抱住韓王連連叩頭說,公子枕下有短劍,誰要他服藥他便刺誰!韓安大驚,既然如此,何以滿室藥味?老侍女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將草藥潑灑地上,公子日日吸進藥味,或能延緩公子性命。韓安一聲長嘆,擱下藥盅輕步走近榻前,只見韓非雙目微閉氣息奄奄一副行將氣絕之相,心下頓時冰涼。想到韓非若死韓國生路將斷,韓安悲從中來,不禁撲地拜倒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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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之間,韓非喉頭咕的一聲大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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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沒有抬頭,哭得更是傷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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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在哭,秦軍滅韓了?”終于,韓非夢囈般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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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將亡!非兄救韓——”一聲悲號,韓安昏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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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老侍女將韓安救醒過來,韓非那雙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掃視著韓安。韓安顧不得許多,又大聲號啕起來,似乎立即又要哭死過去。韓非終于不耐,枯瘦的大手拍著榻欄憤憤然嘆息道,自先祖韓厥立國,韓人素以節(jié)義聞名諸侯,曾幾何時,子孫一攤爛泥也!可韓安依舊只是哭,無論韓非如何憤憤然譏刺,依舊只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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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軟骨頭!有事說!哭個鳥!”韓非粗惡地暴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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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心下大喜過望,抽抽搭搭止住哭聲,萬般悲戚地訴說了姚賈入秦脅迫韓國交出韓非的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禍,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說罷又是放聲大哭。韓非卻久久沒有說話,對韓安的哭聲渾然無覺。良久,韓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韓國或可存之?!表n安猛然一個激靈,又立即號啕大哭道:“非兄不可!萬萬不可!韓國可以沒有韓安,不能沒有韓非也!安已決意,遷都南陽與秦軍決一死戰(zhàn)!”韓非淡淡一笑道:“危崖臨淵,韓王猶自有術(shù),出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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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大是尷尬,止住了哭聲卻一時找不出說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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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韓衣冠,王室可有?”韓非突然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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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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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式韓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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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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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韓非入秦?!?br/>  ?
  韓安實在沒有料到,韓非答應(yīng)得如此利落。當夜興沖沖回宮,韓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典冠少府,韓官,掌國君私庫。典衣,掌國君服飾。典冠,掌國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備韓非車馬衣飾。幸得韓國前代多有節(jié)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儲,一日之間便整頓齊備。驗看之時,少府卻低聲嘟噥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韓氣象不是引火燒身么?韓安猛然醒悟,心下大是忐忑不安,遂連夜去見韓非,說老式衣車太過破舊有損公子氣度。韓非卻只冷冷一句,非韓衣韓車,不入秦!韓安只恐韓非借故拒絕,只好連連點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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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韓安在新鄭郊亭隆重地為韓非舉行了餞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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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清晨的太陽躍出遙遠的地平,照亮了蒼茫大平原。一輛奇特的軺車轔轔獨行,從新鄭西門緩緩地出來了。這是韓國獨有而戰(zhàn)國之世已經(jīng)很難見到的生鐵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生鐵傘蓋粗壯憨樸,恍如一頂丑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韓國有天下最大的宜陽鐵山,韓人先祖節(jié)用奮發(fā),便以生鐵替代本國稀缺的青銅造車,雖嫌粗樸,卻是韓國一時奮發(fā)之象征。丑陋的鐵片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韓非,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lǐng)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韓王人馬幾成古今之別。這般服飾,是最以節(jié)用聞名諸侯的韓昭侯的獨創(chuàng),也是老韓國奮發(fā)歲月的痕跡之一。如今韓非此車此衣而來,煌煌朝陽之下,直是一個作古先人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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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特使姚賈已經(jīng)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郊亭外的韓王安大覺刺眼,眉頭皺成了一團,偷偷瞄得姚賈一眼,見這個倨傲的秦使并無特異怒色,這才快步迎了過來。姚賈微微一笑,也跟著迎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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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鐵軺車終于咣當停穩(wěn)。韓非下車,對要來殷殷攙扶的姚賈冷冷一瞥,大袖一揮徑自走進了石亭。韓安尷尬地對姚賈一笑,作勢請姚賈入亭。姚賈卻一拱手爽朗道:“韓子離國,故人餞行,姚賈不宜,韓王自請可也?!表n安做出無奈的一笑,只好一個人走進了清冷的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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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舉起了銅爵:“非兄入秦,鯤鵬之志得償也!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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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沒有說話,一氣猛然飲干。不待侍女動手,也不理會韓王,自己抱起酒壇咕咚咚斟滿大爵又咕咚咚飲下。如是者三爵飲干,韓非長長一嘆,看得韓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韓安面紅耳赤,連忙趕上官道。韓非卻連回望一眼也沒有,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鐵車已經(jīng)咣當嘎吱地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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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高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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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快步過來:“君上自律,夜來不飲酒的?!?br/>  ?
  “如此奇文,焉得無酒!”嬴政重重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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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日以來,書案旁堆起了五七只空蕩蕩的酒壇,大書房則始終彌漫著一片濃烈的酒香。嬴政就是這樣時而拍案痛飲時而連連驚嘆,晝夜不停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書。饒是如此,猶不盡興。在讀完羊皮書的當日暮色時分,嬴政漫步走進了那片胡楊林,在金紅的落葉中徜徉一夜,時而高聲吟誦時而冥思苦想,及至瀟瀟霜霧籠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寢室撲上臥榻鼾聲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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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帶回來的《韓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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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博覽群書,可沒有一部書能給他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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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商君書》,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覽群山之小,奔騰在胸中的是劈山開路奔向大道的決戰(zhàn)決勝之心。讀《呂氏春秋》,從遙遠的洪荒之地一路走來,歷代興亡歷歷如在目前,興衰典故宗宗如數(shù)家珍,不管你贊同也好不贊同也好,都會油然生出聲聲感喟。讀《老子》,是對一種茫無邊際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見一片奇異的珍寶,也可能撈起一根無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將它看做萬仞高峰,也有人將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將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將它看做清心藥石;然則無論你如何揣摩,它的靈魂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種面對智者的庸常與渺小。讀《莊子》,一種玄妙一種灑脫一種曠遠一種出神入化一種海市蜃樓一種生死渾然,隨著心境變幻莫測地縈繞著你,你可以嘖嘖感嘆萬里高飛卻不知去向的鯤鵬,也可以憤然鄙夷吱吱喳喳而實實在在的蓬間雀,然終歸惶惶不知自己究竟為何物?讀《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發(fā)熱,恨不能立即融化為一團烈焰一口利劍,焚燒自己而廓清濁世?!睹献印肥且环N滔滔雄辯,其衰朽的政見使人窩心,其辭章之講究卻使人快意?!墩撜Z》是支離破碎而又誠實坦率的一則則告誡,一則則評點,若是你不欲復古,縱然全部精讀完畢,你也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在這個大爭之世立身?!盾髯印肥枪实姆ü?,疑難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詞,無事讀之則很難領(lǐng)悟其真髓?!豆珜O龍子》是巧思奇辯,其說諧趣,其智過人,縱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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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韓非子》,使人無法確切地訴說自己、反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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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已經(jīng)大體廓清了《韓非子》概貌,唯其如此,萬般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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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認定,《韓非子》無疑將成為傳之千古的法家巨作。這部新派法家大書前所未有地博大淵深,初讀之下難以揣摩其精華所在,精讀之后方能領(lǐng)略其堅不可摧。從根本處著眼,《韓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將法家三治(法治、術(shù)治、勢治)熔于一爐而重新構(gòu)筑出一個宏大的法家學陣。對于以商鞅為軸心的法治派,《韓非子》一如《商君書》明晰堅定,除了更為具體,倒看不出有何新創(chuàng)。這一點,很令景仰商鞅的年青秦王欣慰,認定韓非是繼商鞅之后最大的法家正宗。若非如此,很可能這個年青的秦王是不會讀完《韓非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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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之出新,在于將術(shù)治、勢治納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鍛鑄,使法治之學擴大為前所未有的“三治法家”,事實上成為戰(zhàn)國新法家大師。法、術(shù)、勢三說,此前皆有淵源:法治說以李悝商鞅為最顯,術(shù)治說以申不害為最顯,勢治說以慎到為最顯。在戰(zhàn)國諸子百家的眼中,法、術(shù)、勢三治說雖有不同,但其根本點是相同的,這便是以承認法治為根基。唯其如此,戰(zhàn)國之世將法術(shù)勢三說視為互聯(lián)互生的一體,統(tǒng)呼之為法家。然則,這種籠統(tǒng)定名,卻不能使法家群體認同。在法家之中,三說之區(qū)隔是很清楚的,誰也不會將法、術(shù)、勢混為一談??梢哉f,法家事實上有三個派別,而且是很難相互融合的三個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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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其如此,韓非融三派為一家,使通曉法家的年青秦王驚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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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子》搭建的新法家框架是:勢治為根,法治為軸,術(shù)治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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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勢治。勢者,人在權(quán)力框架中的居位也。位高則重,位卑則輕,是謂勢也。自古治道經(jīng)典,無不將“勢”明確看作權(quán)位?!渡袝ぞ悺吩疲骸盁o依勢作威。”這個勢,便是權(quán)位。法家言勢,則明確指向國君的權(quán)位,也就是國家最高權(quán)力。慎到之所以將勢治作為法治精要,其基本理念推演是:最高權(quán)力是一切治權(quán)的出發(fā)點,沒有權(quán)力運行,則不能治理國家;權(quán)力又是律法政令的源頭,更是行法的依據(jù)力量;沒有最高權(quán)力,任何治道的實施都無從談起,是謂無勢不成治。所以,運用最高權(quán)力行使法治,被勢治派看作最根本的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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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子》云:“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能亂天下。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者不足慕也……堯為隸屬(治陶工匠)而施教,民不聽,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由是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屈賢者也?!鄙鞯街畡菡f不可謂不透徹,但因不能透徹論證權(quán)力與法治的關(guān)系而大顯漏洞。一個最大的尷尬便是,諸多堪稱賢明勤政的國君權(quán)力在手,卻依舊不能治理好國家。正是為此,李悝、商鞅等重法之士應(yīng)時而生,將國家治道之根本定位為法治,認為法律一旦確立,便具有最高權(quán)力不能撼動的地位,所謂舉國一法、唯法是從,皆此意也。韓非之新,在于承認“勢”是法治之源頭條件,卻又清醒地認為,僅僅依靠“勢位”不足以明法治國,必須將勢與法結(jié)合起來,才能使國家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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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子·難勢》云:“夫勢者,非能必使賢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賢者擁勢,則天下治。不肖者擁勢,則天下亂……以勢亂天下者多矣,以勢治天下者寡矣!勢之于治亂,本末有位也,專言勢之足以治天下者,其智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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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很為韓非的評判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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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嬴政最為激賞的,還是《韓非子》詰難勢說的矛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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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說,專言勢治者云:堯舜得勢而治,桀紂得勢而亂,故勢治為本也。果然如此,其論則必成兩端:堯舜擁勢,雖十桀十紂不能亂;桀紂擁勢,雖十堯十舜不能治。如此,究竟是憑人得治,還是憑勢得治?憑勢得治么,暴君擁勢則圣賢不能治。憑人而治么,圣賢無勢而天下照亂。詰難之后,《韓非子》說了一個故事:人有賣矛賣盾者,鼓吹其盾之堅“物莫能陷也”,俄而又鼓吹其矛之利“物無不陷也”;有市人過來說:“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賣者遂尷尬不能應(yīng)也?!俄n非子》結(jié)論云:“賢、勢之不相容明矣,此矛盾之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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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睿智犀利而諧趣橫生,其才罕見矣!”嬴政拍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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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言至當!勢治過甚,與人治無異也!”嬴政批下了自己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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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術(shù)治。術(shù)者,尋常泛說之為技巧也方法也。然則,法家所言之術(shù),卻是治吏之道,是謂術(shù)治。戰(zhàn)國之世,術(shù)治說由申不害執(zhí)牛耳,被天下看作與商鞅法治說并立的法家派別。申不害術(shù)治說的理念根基在于:無論是勢還是法,都得由人群來制定推行;這個人群,便是君王所統(tǒng)領(lǐng)的臣下;若君王駕馭群臣得法,律法政令便能順利推行,否則天下無治;所以,治道之本在統(tǒng)領(lǐng)臣下之術(shù)治。顯然,申不害術(shù)治說也是偏頗的,漏洞也很明顯。一個最大的尷尬是:國家若不變更舊法(根基是不廢除實封制),而唯重吏治整肅,便不能根除奸宄叢生腐敗迭起的痼疾,國家始終不能真正強盛。齊國如此,韓國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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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子》嚴詞詰難申不害的術(shù)治說及其在韓國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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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國法令龐雜,故晉國之舊法與新法并行。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故奸邪必多。貴胄之利在舊法,則以舊法行事;官吏之利在新法,則以新法行事;其利若在舊法新法之相悖(沖突),則巧言詭辯以鉆法令之空隙。如此,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shù),而奸佞叢生也!故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用術(shù)于上、法不勤修之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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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申不害給韓國留下的術(shù)治傳統(tǒng)危害極大,也基于韓非自己對術(shù)治的冷靜評判,韓非對“術(shù)”作了嚴格定義:“術(shù)者,因權(quán)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庇媒袢嗽捳Z說,術(shù)治便是用人制度與問責制度的運用法則。所以,韓非倡導的術(shù)治絕不是簡單的權(quán)謀之術(shù),盡管它也包括了權(quán)謀之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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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最為贊嘆的是,韓非沒有因納術(shù)入法而輕法,而是將術(shù)與法看作缺一不可的治國大道。有人問,法治術(shù)治何者更重?韓非答曰:“此猶衣食之孰重孰輕,不可無一也,皆養(yǎng)生之具也。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君無術(shù)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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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九歲起,嬴政便是秦國太子。從十三歲起,嬴政便是秦國之王。從二十二歲起,嬴政便成了天下第一強國的親政君王。期間風雨險惡不可勝數(shù),對君王不可或缺的正當權(quán)謀體味尤深,可謂烙印在心刻刻不忘。為此,嬴政對《韓非子》所闡釋的術(shù)治新說深有同感。讀《定法》之時,嬴政連飲三大爵凜冽老酒,慨然拍案道:“如此術(shù)治,寧非與法治共生也!韓子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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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令嬴政感奮不能自已者,還是韓非的《孤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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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之《孤憤》,不是訴說自己的孤獨,不是宣泄一己的憤懣,而是為天下變法之士的命運憤然呼號。嬴政記得,初讀《孤憤》時一身冷汗,眼前夢魘般浮現(xiàn)出翻翻滾滾的慘烈場景,車裂商君的刑場尸骨橫飛鮮血遍地,渾身插滿暗箭的吳起倒在血泊靈堂,浴血城頭將長劍插進自己腹中的申不害,刺客刀尖閃亮蘇秦頹然倒地,形容枯槁的趙武靈王正瘋子一般地撕裂吞咽著掏來的幼鳥,嘴角還淌著一縷鮮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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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孤憤》,志士請命書也!”更深人靜,嬴政慨然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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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憤》沒有羅列一個血案,但卻令人驚悚,令人惕然。根本處,在于《孤憤》以無與倫比的洞察力燭照了變法志士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將血腥的未來赤裸裸鋪陳開來給蕓蕓眾生瀏覽,冷森森地宣示了變法家的血泊之路。行法犧牲者的命運,韓非是一層層揭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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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變法之士的秉性與使命,決定了必然與當?shù)蕾F胄勢成不共戴天?!爸切g(shù)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智術(shù)之士明察,聽用(一旦任職),則燭重人(當?shù)罊?quán)臣)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則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shù)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朝綱)之外矣!如是,智法之士與當?shù)乐?,不可兩存之仇也!?br/>  ?
  其次,當?shù)琅f勢力擁有既成的種種優(yōu)勢,變法之士則是先天劣勢。《孤憤》一一列出了當?shù)勒叩幕緝?yōu)勢,謂之四助五勝。四助是: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門客學士之助。之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當?shù)勒呱脴幸?,則內(nèi)外為之用?!庇袡?quán)力結(jié)交諸侯,有權(quán)力決定群臣利益分配,與君王之近臣內(nèi)侍利害相關(guān),有權(quán)力財力給士人門客以養(yǎng)祿,故有這四種助力。五勝是:一為官爵貴重,二為朋黨眾多,三為得朝臣多數(shù),四為國人多趨于傳統(tǒng)而一國為之訟(辯護);五為得君王愛信。與當?shù)勒呦啾?,變法之士卻是五不勝:一官爵低(處勢卑賤),二無黨附(無黨孤特),三朝野居少數(shù)(反主意與同好爭,一口與一國爭),四缺乏故交根基(新旅與習故爭),五與君王及其親信疏遠(疏遠與近愛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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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如此態(tài)勢之下,變法之士的命運結(jié)局必然是走上祭壇做犧牲?!百Y(根基)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shù)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陷者,以公法誅之!其不可以被以罪過者,以私劍(刺客)窮之!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誅,必死于私劍矣!”這是韓非最為冷酷的預言。變法志士只要違背傳統(tǒng)勢力之利益(逆主上),只有兩種結(jié)局——不死于公法(世族貴胄以祖制問罪),必死于私劍(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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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變法之士必為犧牲,然變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韓非清醒地看到了變法之壯烈,揭示了這種壯烈的根本緣由。變法之士者,生命之大勇大智者也,寧變法而死,也不愿為腐朽將亡之邦殉葬?!芭c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沿襲舊途而存國,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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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孤憤》對君王提出了冷峻的警告。變法之難,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國之不亡者鮮矣!變法之士,孤存孤戰(zhàn)?;诖?,韓非告誡欲圖變法之君王,該當如何認識并保護變法之士。其最要緊的有兩條:一則,不與左右親信議論變法之士,更不能憑親信議論評判變法之士?!靶奘浚ㄈ似犯呱兄浚┎灰载涃T事人,恃其精潔,更不以枉法為治……人主左右求索不得,貨賂不至,則毀誣之言起矣!治亂之功制于近習,精潔之行決于毀譽,則修士之吏廢。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二則,君主與權(quán)臣的利害不同,君主一定要明察權(quán)臣朋黨用私、杜絕賢路、惑主敗法之罪行,否則無以變法?!爸饔写笫в谏?,臣有大罪于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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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孤憤》,變法家犧牲之祭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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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烈《孤憤》,變法家命運預言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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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韓非,在那劇烈動蕩的大爭時世,自囚深居而思通萬里燭照天下,將鮮為世人所知的種種權(quán)力奧秘與政治黑幕化為煌煌陽謀,陳列于光天化日之下,成為權(quán)力場運行的永恒鐵則。一部《韓非子》,使古往今來之一切權(quán)力學說與政治學說相形見絀,直是人類文明之絕無僅有也!即或后世西方極為推崇的馬基雅弗利之《君王論》,也遠遠不可與其比肩而立。其深刻明徹,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嚴,其激越犀利,其猙獰詭譎,其神秘靈異,其華彩雄辯,其生動諧趣,無不成為那座文明高峰的天才豐碑,無不成為那個時代的學養(yǎng)旗幟。《韓非子》之命運,如同其《孤憤》所揭示的變法家的命運一樣:在一個變法為主流的時代,他是焚毀黑暗的熊熊火把;在迂闊守成的時代,他卻被傳統(tǒng)學派一代又一代地詛咒著謾罵著,不能以公法滅其學,則必以口誅筆伐追誣其人,追誅其心。然則,不管如何咒罵,《韓非子》都始終是權(quán)力場中無以替代的法則,一切當?shù)勒叨嫉们那牡匕凑掌浞▌t運行。后世有學人馮振,曾云:“《韓非子》乃藥石中烈者,沉疴痼疾,非此不救;用之不當,立可殺人!雖知醫(yī)者,凜凜乎其慎之!”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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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嬴政不能安眠,老酒一爵爵地飲,渾然不知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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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雞鳴,嬴政長吁一聲:“嗟乎!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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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嬴政立即召來李斯與姚賈,事由只一句話:“無論何法,務(wù)求韓非入秦。”兩人一陣思忖,李斯提出自己出使韓國力邀韓非,姚賈卻不以為然。姚賈說:“韓非能否入秦,既在韓非,更在韓王。姚賈知韓甚深,對韓非亦有種種查勘。姚賈以為,若以求賢之心邀韓非,韓非必然拒絕;只有以威勢壓韓王,以韓王壓韓非,韓非或可入秦。長史入韓,著力處只能是韓非,對韓王這般謀術(shù)成癖之小人國君,只怕力有不逮也!”李斯笑道:“韓王固小人也,足下何以克之?”姚賈答曰:“善術(shù)之小人,唯認威懾,豈有他哉!”李斯又笑道:“足下安知李斯無威懾韓王之才?”姚賈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觀長史,大才長策之士也,然對卑劣小人卻不擅應(yīng)對。如此而已?!崩钏箤η赝跻还笆值溃骸耙Z此說,臣無異議,但憑君上決斷。”嬴政當即拍案決斷:姚賈使韓,務(wù)求韓非盡快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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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之間,李斯的心頭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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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姚賈快報,秦王本欲親自到函谷關(guān)隆重迎候韓非,可是被王綰勸阻了。王綰的理由很簡單:“秦為奉法之國。王迎三舍,為敬才之最高禮儀。今王為韓非一人破法開例,后續(xù)難為也!”嬴政雖被遏制了興頭,還是悻悻地改變了鋪排,改派李斯帶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guān)迎接韓非,自己則在咸陽東門外三舍(三十里)之地為之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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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連夜東去,于次日清晨正好在關(guān)外接住了韓非。李斯記得很清楚,車馬大隊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冷冰冰的氣息。車馬轔轔旌旗獵獵,出使吏員個個木然無聲,全然沒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后的輕快奮發(fā)。姚賈下車快步趕來,眉頭大皺一臉沮喪。韓非則是一身粗麻藍袍,一輛老式鐵車,冷冰冰無動于衷,怪誕粗土猶如雞立鶴群。姚賈對李斯只悄悄說了一句:“此公難侍候,小心?!痹贈]了話說。李斯并沒在意姚賈的嘟噥,遙遙拱手大笑,興致勃勃地過去請韓非換乘秦王的駟馬王車。不料,韓非仿佛不認識他這個同窗學兄一般,只冷冰冰回了一句:“韓車韓衣,韓人本色?!北銢]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舊朗聲笑語,特意說明駟馬王車可載四人,可在午時之前趕到咸陽,不誤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塵大禮。韓非還是冷冰冰一句:“不敢當也?!庇譀]了話語。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對韓非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時手足無措了。李斯素知韓非善為人敵之秉性,他要執(zhí)拗,任是你軟硬無轍。思忖片刻,李斯與姚賈低聲會商幾句,姚賈飛馬先回了咸陽。李斯這才放下心來周旋,邀韓非下車在關(guān)外酒肆先行聚飲壓饑,可韓非只搖搖頭說聲不餓,便扶著鍋蓋般的鐵傘蓋柱子打起了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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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車馬起程。韓式老車不耐顛簸,只能常速走馬。若還是當年蒼山學館,李斯治韓非這種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層出不窮??扇缃癫恍校钏股頌榇蟪?,非但不能計較韓非,還得代秦王盡國家敬賢之道。韓非不上王車,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車。為說話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軺車,索性換騎一馬在韓非鐵車旁走馬相陪。一路走來,李斯滔滔不絕地給韓非指點講述秦國的種種變化??v然韓非沉默如鐵,李斯也始終沒有停止勃勃奮發(fā)的敘說。韓非堅執(zhí)要常行入秦,要曉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來,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間,姚賈派快馬送來一書,說秦王已經(jīng)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韓非而行。李斯接書,心下稍安,那種不是滋味的滋味卻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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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咸陽,李斯聲音已經(jīng)嘶啞,嘴唇已經(jīng)干裂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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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秦王嬴政本欲為韓非舉行盛大的洗塵宴會,見李斯如此疲憊病態(tài),立即下令延緩洗塵大宴??衫钏箞詧?zhí)不贊同,說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國敬賢法統(tǒng),當即奮然起身去接韓非。又是沒有料到,韓非在走出驛館大門踏上老式鐵車的時候卻驟然昏倒了。老太醫(yī)診脈,說此人食水長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積慮過甚心神火燥,非調(diào)養(yǎng)月余不能恢復。于是,大宴臨時取消,興致勃勃聚來的大臣們悻悻散去,紛紛議論這個韓非不可思議。如此幾經(jīng)周折,大咸陽的韓子熱漸漸冷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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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韓非醫(yī)治期間,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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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的主旨是商討《韓非子》。與會者僅有王綰、尉繚、李斯、鄭國、蒙恬、姚賈等知韓大臣六人。蒙恬是被從九原邊城緊急召回的。王綰、李斯本不贊同召回蒙恬。秦王卻說,蒙恬善為人友,又與韓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韓非真正融入秦國,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值得。王綰李斯沒有話說了。朝會開始,嬴政開門見山:“韓非大作問世,韓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議韓非大作,諸位如何評判其效用,但說無妨?!?br/>  ?
  “韓非之事,在人不在書?!必┫嗤蹙U第一個開口,“韓非大作,新法家經(jīng)典無疑也!然則臣觀韓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為,韓非其人,當與韓非之書做兩論?!?br/>  ?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話怎講?”嬴政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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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華夏情懷也!華夏自來同種,春秋戰(zhàn)國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異族國家分治,其勢必將一統(tǒng)。唯其如此,自來華夏名士,不囚于邦國成見,而以天下為己任,以推進天下盡速融會一統(tǒng)為己任。唯其如此,戰(zhàn)國求賢不避邦國,唯才而用也!然,韓非似拘泥邦國成見太過,臣恐其不能脫孤忠之心,以致難以融入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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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贊同。韓非有伯夷、叔齊之相?!焙苌僬f話的尉繚跟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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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么!”嬴政頗顯煩躁地拍著書案道,“伯夷、叔齊孤忠商紂,何其迂腐!韓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闊,豈非自矛自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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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原本韓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崩相崌V篤點著那根永不離手的探水鐵尺道,“韓非之書,老臣感佩無以復加。然則,韓非世代王族貴胄,自荀子門下歸韓,終韓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其孤忠一可見也!期間三上強韓書,皆泥牛入海,仍不思離韓,其孤忠二可見也!老臣被韓國謀術(shù)做犧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艱難唯有天知。韓非在韓論及老臣,卻是鄙夷之情有加……韓非之心,不可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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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老水工之正直坦蕩有口皆碑,偌大的東偏殿一時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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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書不說人!”秦王又煩躁拍案,“其人如何,后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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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不得不說話了:“韓非與斯,同館之學兄弟也。韓非才華蓋于當世,臣自愧不如也。若以其文論之,李斯以為:韓非大作不可作治學之文評判高下,而須當做為政之道評判,方可見其得失?!?br/>  ?
  “兩者兼評,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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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道:“以治學之作論,《韓非子》探究古今治亂,雄括四海學問,對種種治國之學精研評判,對法家之學總納百川而集為大成。自今而后,言法必讀《韓非子》,勢在必然。韓子之大作,將與《商君書》一道,成就法家兩座豐碑?!?br/>  ?
  “以治國之道論,又當如何?”嬴政急切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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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三讀《韓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徹?!崩钏剐闹赝醣貢円咕x《韓非子》,且已經(jīng)有了難以改變的定見,先謙遜一句而后道,“然則,以治國之道論,《韓非子》有持法不堅之疑,有偏重權(quán)謀之向。此點,與《商君書》大為不同也?!渡叹龝肺ǚㄊ菑模磳Ψㄍ庑袡?quán),權(quán)外弄術(shù)。此所以孝公商君兩強無猜而精誠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余年國中無大亂也!《韓非子》書以權(quán)限法,以術(shù)為途,法典政令可能淪為權(quán)力之工具。如此,名為法術(shù)勢相互制約,實則法治威力大大減弱。果真如此,法治堪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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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之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看了看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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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塵仆仆的蒙恬已經(jīng)變成了黝黑壯健的軍旅壯士,昔年之俊秀風采蕩然無存。迎著嬴政的眼神,蒙恬神色肅然地一拱手道:“臣讀《韓非子》,只在昨日趕回咸陽之后,要說也只能是即時之感。臣夜讀《韓非子》,其八奸、六反、七術(shù),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修枝剪葉等等等等,權(quán)術(shù)之運用細密,臣一時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韓非一生未曾領(lǐng)政,更未親身變法,竟然能對權(quán)力政事如此深徹洞察,對詭譎權(quán)術(shù)如此精熟,種種論斷如同巫師之預言,使人戒之懼之!蒙恬以為:君臣同治,唯守之于法,待之以誠。若如韓非兄所言,君臣之間機謀百出,國家豈有安寧之日?君臣豈有相得之情?至少,韓非兄看重權(quán)術(shù),于韓國謀術(shù)傳統(tǒng)浸染過甚相關(guān),不可取也……”蒙恬說得很艱難,末了一聲嘆息道,“想昔年蘭陵學館之時,韓非兄何其誠樸天籟之性,不想今日一別未逢,其書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嚴,向不隨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評判韓非大作,可謂前所未見。大臣們不說話,嬴政也罕見地板著臉不說話,氣氛一時頗顯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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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繚不意一笑:“姚賈入韓迎韓,寧做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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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賈說話?!辟谥樑陌敢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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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無話可說?!币Z臉色更是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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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何意?”嬴政凌厲的目光突然直視姚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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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臣窩囊也!”姚賈猛然撲拜在地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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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盡說,大丈夫兒女相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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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姚賈啟稟君上?!币Z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淚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諸侯,無得受韓非之辱也!臣迎韓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國敬士法度。一路行來,韓非處處冷面刁難,起居住行無不反其道而行之??v然如此,臣依然恭敬執(zhí)禮,順從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賈不堪其辱者,韓非動輒當眾指斥臣為大梁監(jiān)門子,曾為盜賊,入趙被逐!一次兩次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jiān)門子語也!’臣羞憤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如此以貴胄之身辱沒姚賈,對姚賈乎!對秦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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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賈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讓昔年張儀,斡旋列國游刃有余,素為風發(fā)之士,今日憤激涕零嘶吼連聲,其勢大有任殺任剮之心,顯然是積郁已久忍無可忍了。大臣們誰也想不到一個國使竟能在韓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時人人驚愕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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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散散!”嬴政連連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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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見過年青的秦王在朝會失態(tài),幾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了。最后還是李斯說話:“秦王看重韓非,我等亦為國謀。皆為秦也,無須上心。我意,上將軍能否借探病為由,與韓非兄深徹一談。畢竟,韓非兄融合于秦,國之大幸也!”幾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與秦王與韓非皆有少交,兩廂無礙,自然是說動韓非的最佳人選。所以,李斯話方落點,幾位大臣一口聲贊同。不想蒙恬卻皺眉搖頭道:“韓非此來,深謀之相,只怕他鐵口不開,你卻奈何?”尉繚笑道:“他開不開口不打緊,只要你說得進他心,其后形跡必見,何求其開口允諾?”眾人連連點頭,只有姚賈冷冷一笑道:“諸位大人,韓非之怪誕秉性世所罕見,上將軍盡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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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蒙恬來見李斯,只長吁一聲:“人心之變,寧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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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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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止沒開口,直不認識蒙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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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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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之后,為韓非洗塵的國宴終于舉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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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歷來厭惡繁文縟節(jié),為一士而行國宴,可謂前所未有。那日,咸陽在國大臣悉數(shù)出席濟濟一堂,韓非座案與秦王嬴政遙遙相對,是至尊國賓位置。韓非還是那一身老式韓服,粗麻藍布大袍,一頂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茍言笑。秦國官風樸實,大臣常衣原本粗簡。然則今日不同,素有敬士國風的秦國大臣們都將最為鄭重的功勛冠服穿戴上身,以對大賢入秦顯示最高敬意,整個大殿煌煌華彩。如此比照,韓非又是雞立鶴群,格格不入。雖則如此,嬴政還是渾然無覺,精神煥發(fā)地主持了國宴,處處對韓非顯示了最大的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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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般禮數(shù)一過,嬴政起身走到韓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燭照黑暗,必將光耀史冊。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賜教于嬴政?!表n非目光一陣閃爍,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誦之聲便在殿中蕩開:“韓非治學,二十年而成書,正本未布天下,唯贈秦王也。秦國若能依商君秦法為本,三治合一,廣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則中國萬幸,華夏萬幸,我民萬幸,法家萬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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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懷天下,嬴政謹受教?!?br/>  ?
  “韓子心懷天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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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殿一聲歡呼,開始的些許尷尬一掃而去。長平大戰(zhàn)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懷日漸凝成風氣,評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時的唯才是重演變?yōu)樾亟蟛啪卟⒅亓?。胸襟者,天下之心也。?zhàn)國之世名士輩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于本國偏見者亦大有人在。楚國屈原是也,趙國廉頗藺相如是也,齊國魯仲連田單是也,魏國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時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實上成為名士是否能夠真正摒棄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選擇天下功業(yè)的精神根基。當然,依據(jù)千百年的尚忠傳統(tǒng),秦人也極其推崇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則,百年強盛之后,秦國朝野已經(jīng)日漸清晰堅定地以天下為己任,自然更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進秦國。明乎于此,秦國大臣們不計韓非之種種寡合,而驟然為韓非感奮歡呼,便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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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子與秦王神交也!干!”尉繚興奮地舉起了大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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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下差矣!韓非不識秦王,唯識秦政?!表n非冷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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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政秦王,原本一體,韓子諧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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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賈一句笑語補上,大殿的倏忽驚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聲中和諧起來,略顯難堪的尉繚也連連點頭。不料,韓非的冷峻吟誦又突兀而起:“韓非自有本心,無須姚賈以邦交辭令混淆也!”雖然只一句,整個大殿卻驟然靜了下來,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韓非。以天下公認的禮儀,韓非此舉大大失禮,不識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計較,不惜給好心圓場者如此難堪,秦國大臣們不由不驚詫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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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蹦昵嗲赝踉趯γ嬉荒樞σ膺b遙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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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難?!表n非淡淡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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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懷坦誠,說之何難?”秦王拍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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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乏察奸之術(shù),任姚賈為邦交重臣,韓非深以為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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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賈何以為奸?先生明示?!?br/>  ?
  舉殿如寂然幽谷,只回響著韓非的冷峻吟誦:“姚賈挾重金出使,暗結(jié)六國大臣,名為秦國邦交,實則聚結(jié)私黨。秦國一旦有變,安知其人不會外結(jié)重兵,壓來咸陽?且姚賈者,大梁監(jiān)門子也,屢在大梁為盜,后入趙國求官又被驅(qū)逐。卑賤者,心野。此等為山東所棄之不肖,秦王竟任為重臣,嘗不計嫪毐之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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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片言如秋風過林,整個大殿頓時蕭瑟肅殺。且不說以山東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違秦法,最令大臣們驚愕的是,韓非將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視做卑賤者心野。百余年來,山東入秦名士十之八九為平民布衣。便說目前一班新銳,王綰李斯王翦鄭國姚賈頓弱以及數(shù)不清的實權(quán)大吏,哪個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誰個心頭不是冷風颼颼?更有甚者,韓非竟以人人不齒的嫪毐之亂比姚賈野心,非但寒眾人之心,猶傷秦王顏面。秦國朝野誰人不知,秦王將嫪毐之亂視作國恥,還記載進了國史,韓非此舉,豈非存心使秦王難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寧死捍衛(wèi)趙王尊嚴而名揚天下,如今秦國大臣濟濟一堂而韓非如此發(fā)難,秦國大臣們焉能不一齊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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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子之言,大失風范!”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個挺身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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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安毋躁?!蹦昵嗟那赝跬蝗徊鍞啵笮χx案起身,走到韓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謀,即顯錚錚本色,嬴政謹受教?!表n非不見秦王發(fā)作,一時竟愣怔無話。便在此際,秦王轉(zhuǎn)身高聲道,“今日大宴已罷,諸位各安各事,長史代本王禮送先生?!闭f罷又對韓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睆阶赞D(zhuǎn)身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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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前所未有的敬士國宴,如此這般告結(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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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韓非送到驛館,李斯心緒如同亂麻。韓非鄙視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窩心,驀然想到當年蘭陵同居一舍時韓非的種種不屑之辭皆源出此等貴胄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憤憤酸楚。然則李斯已經(jīng)是樞要大臣,不得不盡國禮,只好怦怦心跳著笑臉周旋,要與韓非做暢談長夜飲。不料韓非卻淡淡笑道:“斯兄,韓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韓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誼盡矣!夫復何言?”說罷轉(zhuǎn)身進了寢室,隨手又重重地關(guān)了門。李斯分明看見了韓非眼中的熒熒淚光,心頭又是一陣怦怦大跳,思緒亂得沒了頭緒。如此便走,韓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這里,尷尬枯坐一夜,豈非傳為笑談?驀然想起原本是姚賈安置接待韓非,便連忙派驛丞找來姚賈商議。姚賈一見李斯便一陣大笑道:“其實也,我早趕到驛館了。長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賈。”見姚賈全然沒事反倒開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著不敢走了。姚賈卻道:“長史但去,姚賈做的便是這號惡水差使,支應(yīng)得了,保韓子無事?!崩钏姑H坏溃骸澳悖惝斦娌患珊揄n子?”姚賈又是一陣大笑道:“韓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賈有恨!韓子今日明罵,姚賈只有謝恩之心,何有恨也!”李斯還是一片茫然,卻也放心下來,終于踽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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