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不聞居中,先生講學(xué)過半,敲門聲響起,西亭引進來兩個人。
一個看起來年紀(jì)和先生不相上下的中年人,頭發(fā)用一截樹枝束起,穿了身黑色布衣;一個是六、七歲的女娃娃,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紅衣。老者名喚孟州,是東山先生的多年摯交好友,小的鄭寤生上午才見過,正是殷澈。
孟州是誰?鄭寤生在鄭宮時,曾聽君父提到過一兩次。十余年前赫赫有名的大刺客,令各國諸侯、王公貴胄聞之色變的存在。
已消身匿跡十余年,居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有何目的?
此時殷澈乖乖跪坐在草席上行禮:“澈兒拜見徐叔叔。”
智伯雙手交叉背在身后,手上拿著竹簡,允她免禮:“這是做什么?”問的卻是孟州。
孟州將智伯拉到一邊,神秘兮兮耳語兩句,智伯蹙眉不語,神色不悅。
孟州嘆口氣道:“她太頑皮,我實在沒辦法,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送到你這里學(xué)學(xué)禮儀,聽聽教導(dǎo)。”
“你這是自己慣壞了徒弟,舍不得嚴(yán)厲教訓(xùn),所以丟給我?”
“這是說的哪里話?”孟州有些心虛,卻嘴硬道,“我一個大老粗,自是教不來那些文鄒鄒的東西,你東山先生不一樣,才學(xué)淵博,名滿天下,教一個小娃娃識些文字,明些道理,又不是什么難事。總不能讓澈兒只知道打打殺殺,當(dāng)一輩子睜眼瞎吧。”
智伯問殷澈:“澈兒可愿意在不聞居讀書?”
鄭寤生壓下心底震驚的情緒,看殷澈揚起小臉乖巧回答愿意,只當(dāng)殷澈年紀(jì)尚小,大抵還不知道讀書學(xué)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新奇好玩罷了。
智伯略一點頭,轉(zhuǎn)過身向孟州道:“那日后我管教你徒兒的時候,你可不許心疼。”當(dāng)下吩咐西亭搬來一張案幾放在鄭寤生旁邊,讓殷澈坐。
殷澈笑嘻嘻跑過去坐下,絲毫沒有拘束之感。
孟州努努嘴,示意徒兒聽話些。
殷澈只顧著擺弄竹簡筆墨,壓根兒沒瞧見師父的表情。她不懂如何拿筆,撰著拳頭握住筆桿,在墨硯里一蘸,整個筆頭浸滿墨汁兒,飽滿鼓脹,將筆拿出來時,力道過大,墨汁橫飛,濺了自己一身,飛了兩點到鄭寤生臉上。
殷澈蹙眉,皺起一張小臉,不安地望著鄭寤生。
鄭寤生端坐案前,神色肅恭,眼角余光瞥見殷澈不小心打翻硯臺,沾了滿手墨汁,努力憋笑。
先生只當(dāng)沒瞧見,木著臉將一卷《九章》講完。
課畢,西亭帶著殷澈下去洗手換衣服,先生讓鄭寤生留下來。
臉頰上的墨點已用絲絹擦凈,少年問道:“老師有何吩咐?”
“殷澈初來乍到,你且先教他一些淺顯文字,有了基礎(chǔ),再做打算。”
鄭寤生驚愕,讓他去教一個小娃娃?豈不是占用他自己的學(xué)習(xí)時間?他雖然不大樂意,卻不敢忤逆先生,答道:“是,老師。”
“與人相處,為人處事,亦是學(xué)習(xí)。”先生悠悠道。他不過是看鄭寤生一門心思都在學(xué)業(yè)上,性格有些孤僻,有意識地想讓他多和陌生人接觸,多交朋友。
故此,課余時間,鄭寤生除了要復(fù)習(xí)自己的功課,還要負(fù)責(zé)教殷澈認(rèn)字。
先從拿筆教起,他先做個示范,殷澈有樣學(xué)樣,卻不得其法。
鄭寤生掰開她緊握的拳頭,讓手心空出來,食、中二指和拇指一起抵著筆桿。
“像這樣。”鄭寤生在絲帛上寫下一個鋒芒畢露的“鄭”字。
殷澈筆一揮,落下一橫,占了絲帛剩下的空間。
鄭寤生擰眉盯了會兒這一橫,果斷收起絲帛,帶著殷澈去了后院空地,毛筆也換成了小樹枝。
幾日下來,鄭寤生和殷澈漸漸磨合。
只要殷澈不耽誤他學(xué)習(xí),不沒事找事,他很樂意與她和諧共處。
殷澈這個年紀(jì),正是小孩子調(diào)皮搗蛋、貪玩鬧事的時候,追雞攆狗、爬樹翻屋、下河摸魚、上房揭瓦,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不敢做的。鄭寤生也還是個孩子,可是他早就將童心死死按壓住,忙著當(dāng)一個讓別人滿意、也讓自己滿意的大人。
鄭寤生拿殷澈沒轍。
板起臉來訓(xùn)斥,她就老老實實認(rèn)錯,認(rèn)完之后照犯不誤,典型的知錯認(rèn)錯不改錯。
鄭寤生一心惦記自己的學(xué)習(xí),本不大愿意教她,想著等她覺得厭煩的時候,自然會去跟先生鬧騰,就不愿學(xué)了。
偏生殷澈聰敏剔透,許多東西一點就通。她學(xué)得很快,最先學(xué)會的,是“鄭寤生”三個字,見她聰慧,鄭寤生又教了她自個兒、先生、西亭等人的名字。
她仿佛一點不覺得無趣,在地上寫了一遍又一遍,地上爬滿歪七扭八的“鄭寤生”。“再多教我寫幾個字吧。”她央求道,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眼睛里像是盛滿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