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季姆死了，他的車沖出漢密爾頓大橋的橋欄，扎進(jìn)了哈雷姆河。車用了一天時間才打撈上來。解剖遺體后發(fā)現(xiàn)，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車失控是由于白血病產(chǎn)生的眼底出血導(dǎo)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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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悲痛萬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長那樣關(guān)心她，幫她適應(yīng)了異國的工作和生活，特別令程心感動的是他那寬廣的胸懷。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動，她的聰慧很引人注目，雖是出于責(zé)任心，但必然處處搶瓦季姆的風(fēng)頭，可他表現(xiàn)得很大度，總是鼓勵程心在越來越大的舞臺上展示自己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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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瓦季姆的死，部門內(nèi)的人們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yīng)：專業(yè)人員大都像程心一樣為他們的領(lǐng)導(dǎo)悲傷；而那些冷酷的間諜特務(wù)，則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的遺憾：瓦季姆在水里浸了太長時間，大腦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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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的悲痛漸漸被一個疑惑所占據(jù)：怎么這么巧？這想法初次出現(xiàn)時令她打了個寒戰(zhàn)，如果這背后真有陰謀，那它的陰暗和恐怖是她無法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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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請教過技術(shù)規(guī)劃中心的醫(yī)學(xué)專家，得知人為導(dǎo)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于放射環(huán)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劑量和時間都很難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時間內(nèi)致病，高了又會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從時間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開始推動安樂死法的時候被人下黑手，現(xiàn)在的病況與時間是吻合的。如果真有兇手，那一定極其專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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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曾經(jīng)拿著高精度蓋革計數(shù)儀檢查過瓦季姆的辦公桌和公寓，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少量的放射性殘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釋。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壓在枕頭下的妻兒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歲的芭蕾舞演員，小女兒更是可愛得讓人心碎。瓦季姆曾對程心說過，也許是出于職業(yè)上的神經(jīng)質(zhì)，他從來不把她們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頭柜上，下意識地認(rèn)為這樣會使她們暴露在某種危險面前，他只是想看時才拿出來看……想到這里，程心的心一陣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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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dāng)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到云天明身上?，F(xiàn)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選人一起，在特別護(hù)理下集中到距pia總部不遠(yuǎn)的一處秘密基地，接受各種測試，以便從他們中間產(chǎn)生最終的人選。自從在國內(nèi)與云天明見了一次面后，程心的心頭總是被陰云籠罩，那陰云開始時只是若隱若現(xiàn)的一縷，后來漸漸濃重，使她的心海難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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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云天明時的情景。那是大一剛?cè)雽W(xué)時，本專業(yè)的同學(xué)輪流作自我介紹，她看到云天明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孤獨和脆弱。以前她也見過同樣孤僻的男孩，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像潛入到他的心里偷看一樣。程心喜歡的男性是那種陽光型的，自己陽光，也把陽光沐浴到女孩的心里，云天明正是這種男人的反面。但程心總是有一種關(guān)心他的愿望，她與他交流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傷害了他，以前對任何一個男孩她都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那次聽同學(xué)談起云天明，程心發(fā)現(xiàn)，他雖已被自己遺忘到記憶里一個遙遠(yuǎn)的角落，若不是別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但一旦想起，那個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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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程心做了一個噩夢，又夢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漸漸變成黑色，后來整個恒星坍縮成一個黑洞，一個完全不發(fā)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塊。黑洞的周圍，有一個發(fā)出熒光的小小的物體在運行，那個東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錮著，永遠(yuǎn)無法逃脫那是一個冰凍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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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醒來，看著紐約的燈火在窗簾上投下的光暈，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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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她不過是向云天明轉(zhuǎn)達(dá)pia的請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絕。她是為了保衛(wèi)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薦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如果她再晚到一會兒，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沒什么，她真的沒做什么會讓良心不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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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同時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著這樣的話把媽賣給妓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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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接著又想到了冬眠技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來尋找救治機會的絕癥病人。云天明還是有機會生存下去的，雖然以他的社會地位，要進(jìn)入冬眠可能很困難，但在她的幫助下應(yīng)該有可能實現(xiàn)，他的這個機會其實是被她剝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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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見維德，她原打算找于維民的，但還是覺得直接見局長更好一些，反正最終的決定權(quán)就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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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每次到維德的辦公室一樣，程心還是看到他在盯著自己手上燃燒的雪茄。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義上的領(lǐng)導(dǎo)工作，如打電話、看文件、談話和開會等。她不知道維德什么時候去做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無休無止的寂寥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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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對維德說，自己認(rèn)為五號候選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薦，同時請求把五號從候選人中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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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他的測試成績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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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德的話讓程心大感意外，同時心也冷了下來。在對候選人的測試中，首先使用一種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測試者的身體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覺，但意識保持清醒，以模擬大腦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狀態(tài)。測試的內(nèi)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測試者對異類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能力，但測試的設(shè)計者并不知道三體艦隊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只能憑猜測進(jìn)行模擬?？偟膩碚f，這類測試十分嚴(yán)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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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學(xué)歷太低。"程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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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學(xué)歷倒是很高，但要讓你的大腦去完成這個使命，肯定是最蹩腳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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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性格孤僻，說真的我沒見過這樣孤僻的人，根本沒有能力融入周圍的社會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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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正是五號的最大優(yōu)勢！你說的環(huán)境是人類的環(huán)境，很好地與這種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人，同時也對它產(chǎn)生了依賴感，一旦切斷他與人類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并將其置于一個完全異類的環(huán)境中，可能產(chǎn)生致命的精神崩潰。你正好就是這方面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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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不得不承認(rèn)維德說得有道理，別說置身異類環(huán)境，就是那個測試本身都可能讓她崩潰。其實她心里清楚，以自己的級別，讓pia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放棄一個階梯計劃的候選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輕易放棄，她想孤注一擲，不惜詆毀她想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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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重要的是：他長期隔絕于人群之外，對人類沒有責(zé)任心，更談不上愛心！"說完這話，程心自己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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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上有他留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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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德說這話時仍盯著雪茄，但程心感覺他的目光從雪茄頭上反射到她身上，并帶上了那一小團(tuán)暗火的熱量。好在維德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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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號的另外一個優(yōu)點是他很有創(chuàng)造力，這多少彌補了專業(yè)背景的不足。知道嗎？他的一個簡單的創(chuàng)意就讓你的另一個同學(xué)成了億萬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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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剛從候選人資料上看到過這事，知道她的同學(xué)中還有擁有九位數(shù)資產(chǎn)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點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愛，他會送一輛名車或一串鉆石項鏈?zhǔn)裁吹?，但不會是星星?br/>　　?
　　??"其實按照應(yīng)有的標(biāo)準(zhǔn)，所有的候選人都差得遠(yuǎn)，但沒辦法。你讓我更堅定了對五號的信心，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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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德終于從雪茄上抬起頭，在微微冷笑中看著程心，像以前一樣，他又在欣賞她的絕望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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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程心并沒有完全絕望，她參加了為階梯計劃候選人舉行的一個宣誓儀式。按照危機后修訂的《太空公約》，任何借助地球資源飛出太陽系之外進(jìn)行經(jīng)濟(jì)開發(fā)、移民、科學(xué)研究和其他活動的人類，都必須宣誓忠于人類社會。這本來被認(rèn)為是一條為未來制訂的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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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誓在聯(lián)合國大會堂舉行，與幾個月前宣布面壁計劃不同，這個儀式不對外公開，參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階梯計劃候選人外，還有主持儀式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和pdc輪值主席。在聽眾席的前排只坐著兩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內(nèi)的pia參與階梯計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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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誓的過程很簡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聯(lián)合國秘書長手中的聯(lián)合國旗上，說出規(guī)定的誓詞，大意是保證自己永遠(yuǎn)忠于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損害人類利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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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誓按候選人的序號進(jìn)行，云天明前面有四個人，他們中有兩個來自美國，一個是俄羅斯人，一個是英國人。排在云天明后面的有一個美國女性，還有一個他的中國同胞。所有的候選人都露出明顯的病容，其中兩位還坐在輪椅上，但他們的精神都很好，他們的生命如一盞油已幾乎耗盡的燈，在最后的時刻被撥亮了燈芯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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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看到了云天明，他比她上次見到時更憔悴了，但顯得很平靜。他沒有朝程心這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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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進(jìn)行得很順利，其中那位輪椅上的美國人，已年過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學(xué)家，堅持從輪椅上站起來，自己走上主席臺完成了宣誓。他們那羸弱但執(zhí)著的聲音在空蕩的會堂中發(fā)出隱隱的回響。這中間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個英國人問自己能不能對《圣經(jīng)》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于是他把手按在《圣經(jīng)》上說完了誓詞。然后，輪到云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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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程心是無神論者，但她此時真希望能抱住剛才英國人按著的那本《圣經(jīng)》，對它祈禱：天明啊，說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于人類，你會的，你是個有責(zé)任心有愛的男人，正如維德所說，這里有你留戀的東西……她目送云天明走上主席臺，看他走到了手捧聯(lián)合國旗的薩伊面前，然后她緊張地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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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沒有聽到云天明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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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從薩伊手中拿過那面藍(lán)色的旗幟，把它輕輕放到旁邊的講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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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宣誓，在這個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沒得到過多少快樂和幸福，也沒得到過多少愛，當(dāng)然這都是我的錯……"他在說這番話時，雙眼微閉，語氣舒緩，仿佛在瀏覽自己凄涼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則像聽到末日審判般微微顫抖起來，"但我不宣誓，我不認(rèn)可自己對人類的責(zé)任。"云天明鎮(zhèn)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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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為什么答應(yīng)承擔(dān)階梯計劃的使命呢？"薩伊問，她的聲音很柔和，看著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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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至于是否對人類忠誠，要取決于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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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伊點點頭，淡淡地說："沒有人強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