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頭料理母親身后瑣事,絕足不再回府。蕭綦來(lái)看過我?guī)状?,彼此只作若無(wú)其事,相對(duì)卻是疏離了許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當(dāng)我們是拌嘴斗氣,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脫,借口母親身后諸事已了,賴在寺中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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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邊。自母親辭世后,我夜夜都從夢(mèng)里驚醒,夢(mèng)中總有兇惡的妖物在追我,時(shí)?;秀笨匆婖r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來(lái)了,他接到喪訊,已在回京赴喪的路途中,再過幾日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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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拖了數(shù)日,宮中長(zhǎng)久無(wú)人主事,每日都由內(nèi)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帶了徐姑姑回到宮中,住進(jìn)了鳳池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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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wú)論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勸説,我始終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蕭綦冷漠相對(duì),也不愿去向往后如何應(yīng)對(duì),只是覺得很累。長(zhǎng)久以來(lái)的猜疑,終于在彼此心里結(jié)成了怨,結(jié)成了傷,結(jié)下了解不開的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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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律的死亡,終結(jié)了這場(chǎng)戰(zhàn)爭(zhēng),卻沒有終結(jié)更多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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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宗室一敗涂地,諸王或死或降,叛軍兵馬死傷無(wú)數(shù),狼煙過處,流血千里。南征大軍班師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親貴多達(dá)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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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勝局已定,大軍一路攻入突厥,兵臨王城,擁立斛律王子繼位,大開殺戒,誅滅反抗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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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王敗逃西荒大漠,眾叛親離,被困多日,傷病交加之下,暴卒飛沙城,尸首被獻(xiàn)于斛律王帳前,曝曬城頭三日,不得殮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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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知賀蘭箴的狠決,卻未料到他對(duì)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叵氘?dāng)日,我卻總揮不去月色下那雙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賀蘭箴,終究還是魔性深種,將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報(bào)了平生大仇,接下來(lái)會(huì)不會(huì)就是蕭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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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他不會(huì)再有這個(gè)機(jī)會(huì)。唐競(jìng)以鎮(zhèn)壓反叛王族,保護(hù)新君之名,屯兵十萬(wàn)在突厥王城,挾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終究成為王座上的傀儡。這便是蕭綦早已謀定的大計(jì),從此突厥俯首,永為我天朝屬國(gu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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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説忽蘭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爭(zhēng)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淪為攝政王階下囚徒,奔走傳頌攝政王的英明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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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書卷,再?zèng)]有心思看書,只望了天際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樓之上遙望他的身影……歲月似水,不覺經(jīng)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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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姑姑悄然進(jìn)來(lái),笑意盎然,欠身稟道,“王妃,方才內(nèi)侍過來(lái)傳話,王爺今晚想在鳳池宮傳膳?!?br/> ?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br/> ?
??徐姑姑嘆口氣,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説什么,蕭綦自然是有主動(dòng)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執(zhí),再拂了蕭綦的心意。這幾天來(lái),蕭綦忙于政事,仍時(shí)常來(lái)鳳池宮看我,卻從不開口言和,也不問我為何不肯回去,仿佛認(rèn)定了我會(huì)如往常一般低頭認(rèn)錯(cuò),求取他的寬容?;蛟S看到我始終漠然無(wú)動(dòng)于衷,他才漸漸焦慮,終于肯放下身段來(lái)求和??粗旃霉迷谕獾蠲β祻埩_,燃起龍涎香,挑上茜紗宮燈……我忽然泛起濃濃悲哀,什么時(shí)候,我也變得像后宮妃嬪一樣,需要曲意承歡,費(fèi)盡心思,才能討好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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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shí)分,蕭綦一臉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卻溫煦寧和。我正懶懶倚了繡榻看書,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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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讓侍女上前替他寬去外袍。往常這是我親手做的,今日我卻故意視而不見。難得他倒沒有不悅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邊,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叫你等久了,這便傳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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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捧了各色珍肴,魚貫而入,似乎特意為今晚做了一番準(zhǔn)備,每樣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歡的口味。馥郁酒香撲鼻而來(lái),一名宮人捧了玉壺夜光杯,為我們各自斟上。蕭綦含笑凝視我,眸光溫柔,“這是三十年陳釀的青梅酒,好難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卻與他灼灼目光相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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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許久不曾陪你喝過酒了?!彼麌@息一聲,微微笑道,“怠慢佳人,當(dāng)自罰三杯,向王妃陪罪?!?br/> ?
??我忍住笑意,側(cè)首不去理他,卻不經(jīng)意瞥見那奉酒的宮人,綠鬢纖腰,清麗動(dòng)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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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蕭綦笑嘆,“我竟不如一個(gè)女子吸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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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見他一臉的無(wú)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與美人相比?!?br/> ?
??那美貌宮人立在蕭綦身后,低垂粉頸,甚是嬌羞。我心中一動(dòng),從側(cè)面看去更覺此女眉目神態(tài)似曾相識(shí),記憶深處仿佛有一處慢慢拱開……蕭綦已笑著舉杯,仰頭欲飲,我心念電閃,驀然脫口道,“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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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開口的剎那,眼角寒光一閃,那宮女驟然動(dòng)手,身形快如鬼魅,挾一抹刀光從背后撲向蕭綦。變起倉(cāng)促之間,我不假思索,合身?yè)涞绞掫肷砩?,猛的將他推開。耳邊寒氣掠過,似已觸到刀鋒的銳利,身子卻陡然一輕,被蕭綦攬?jiān)趹阎?,仰身急退,只覺一股凌厲的勁力隨他廣袖揮出……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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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宮人驚呼聲這才響起,“有刺客!來(lái)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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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女一擊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頓時(shí)頭破血流,委頓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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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回過神來(lái),緊緊抓住蕭綦,看到他安然無(wú)恙,這才渾身虛軟,張了口卻説不出話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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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猛的將我擁住,怒道,“你瘋了,誰(shuí)要你撲上來(lá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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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欲開口,眼前忽然有些發(fā)黑,身子立時(shí)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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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怎么了?”蕭綦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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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隱隱有一絲酸麻,我竭力抬起手來(lái),手臂卻似有千斤重,只見手背上一道極淺極細(xì)的紅痕,滲出血絲,殷紅里帶著一點(diǎn)慘碧……眼前一切都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yuǎn)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他溫暖堅(jiān)實(shí)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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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我睜大雙眼,他的面目卻陷入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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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竭盡最后一絲清醒,微笑嘆息,“你問我會(huì)不會(huì),現(xiàn)在你知道了?!?br/> ?
??那日他曾問,“或許有一天,我也會(huì)傷會(huì)死,那時(shí)候,你會(huì)不會(huì)也這般回護(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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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可以回答了,是的,我會(huì),我會(huì)不惜一切來(lái)回護(h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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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好沉,夢(mèng)里隱約見到母親,還有辭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歡祖母膝下的無(wú)憂歲月……我閉目甜甜地笑,不想這么快醒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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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求你睜開眼睛!”這哀慟的聲音讓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掙脫睡意的泥沼,想要睜開眼,卻在一片迷蒙光影里,見到一雙赤紅的眸子,紅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顫,刺客,刀光,血痕,他驚駭?shù)纳袂椤求@魂的一幕掠回腦中,激靈靈驚醒我,又記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記起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我,滿目驚痛若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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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眼,復(fù)又睜開,終于真真切切看見他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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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他直直望著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連聲低喚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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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怎么紅成這樣,我覺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撫他臉頰,卻驚覺周身毫無(wú)知覺,四肢肌體分明還在那里,卻仿佛已不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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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了好久!”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手指顫顫撫過我臉頰,“老天總算將你還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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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住他,淚水潸然滾落,身子卻全然失去知覺,半分不能動(dòng)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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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太醫(yī)!”蕭綦緊握了我的手,回頭連聲急喚。太醫(yī)慌忙上前,凝神搭脈,半響才長(zhǎng)吁了口氣,“王妃脈象平穩(wěn),毒性大有緩解,看來(lái)那雪山冰綃花果真有效。只是劇毒侵入經(jīng)脈,眼下尚未除盡,以致肢體麻痹,全無(wú)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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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體麻痹?”蕭綦驚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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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惶然叩首,“那冰綃花藥性奇寒,以王妃的體質(zhì)只怕難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險(xiǎn)嘗試,以七味至陽(yáng)至熱的藥物為輔,逐量下藥。眼下看來(lái)雖有解毒之效,卻難保不會(huì)傷及內(nèi)腑,微臣不敢貿(mào)然下藥?!蔽一谢秀便甭犞闹须[約明白過來(lái),太醫(yī)説的冰綃花想必是賀蘭箴送來(lái)的那支雪山奇花。當(dāng)日突厥使臣稱其為異寶,可解毒療傷,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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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蕭綦怒道,“我不想再聽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么藥,務(wù)必要讓王妃康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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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恕罪!”太醫(yī)驚惶,連連叩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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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卻無(wú)法出聲,只剩手指微微可動(dòng),便竭力輕叩他掌心。蕭綦俯身看來(lái),與我目光相觸,似悲似狂,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如此凄惻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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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綃華藥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會(huì)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藥,我雖然能活,卻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兩者相較之下,蕭綦立時(shí)洞徹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與我相同——只是,要由他來(lái)決定,又是何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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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笔掫肷钌钅曃?,決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們便一起來(lái)博上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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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立刻開方煎藥,一碗濃濃藥汁,由蕭綦親手喂我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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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醫(yī)侍盡數(shù)退出外殿,空寂的寢殿內(nèi),宮燈低垂,將我們的影子長(zhǎng)長(zhǎng)投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