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先賢說過,你所擔心的事情總會發(fā)生,只是個時間問題。
劉元柱擔心的事不可避免的發(fā)生了。馬元海聚殲紅軍的計劃沒有實現(xiàn),只得把指揮部移到甘州兵營,令韓起茂旅撤回甘州看守抓獲的紅軍俘虜,民團撤回一部分到各縣駐守,其它部隊以師、旅為作戰(zhàn)單位追擊散落在甘州、肅州的紅軍,本來是一場一邊倒的殲滅戰(zhàn),打成了曠日持久的追擊戰(zhàn)。
銀行月底發(fā)工錢時,幾個工人對劉元生說:“經(jīng)理,這月的工錢能不能發(fā)糧食,家里快斷糧了,錢發(fā)到手買不到糧食,黑市上有糧,但貴的要死?!眲⒃鞑涣酥鳎坏脠蟾鎰⒃?,劉元柱略作沉吟說:“元生,還是發(fā)錢吧,我們的存糧不多,如果給大家發(fā)糧,會一股風地傳開,其它商號會有看法,現(xiàn)在黑市上糧價雖翻著跟頭往上漲,但總是能買到,這就不至于發(fā)生餓死人的事,等到市民花光所有的積蓄也買不到糧食的時候,蘭州、西寧的糧也該運到了,那時我們出手也不遲。再者,快過年了,縣政府不會袖手不管吧?!?br/> 劉元生默默地看了一會劉元柱,剛要開口說話,敲門聲響起,進來的是一身便裝的馬九旺,劉元柱吃驚地站起來,繞過辦公桌抓住馬九旺的雙手道:“九旺,你還好吧!快給我講講前線的情況,仗打的咋樣?兩個多月了,真急人啊,咋穿成這樣!”劉元生打聲招呼離開了辦公室。
馬九旺神情沮喪地坐下說:“大掌柜,仗打的很慘,把紅軍打散了,我們團僅剩一半人不到,咳,啥我們團,我已經(jīng)被解除了軍職,最后的結(jié)果是開除軍籍,算是最輕的了,留了一條命,沒有被韓起茂槍斃在戰(zhàn)場上就算是萬幸。”
“怎么回事?說仔細些?!?br/> “紅軍突圍后,總指揮命令韓起茂旅、馬彪師追擊人數(shù)最多的一股紅軍,追至梨園口,部隊遭到阻擊,仗從清晨打到黃昏,進攻部隊打光了隨身攜帶的子彈,全靠騎兵在一次次的沖鋒,天快黑的時候,紅軍陣地上沒有了槍聲,韓起茂和馬彪怕天一黑紅軍進入祁連山,命令全部騎兵壓上去,此時已是人困馬乏,在長官的威逼下,騎兵緩慢地接近山口,就在這個時候,陣地上的守軍站起來了,也就幾百人吧,多是些傷兵、女兵,他們互相攙扶著立在山口,低沉的唱著什么:“起來、……起來,”那些詞聽不清,只聽得清一遍接著一遍的“起來?!蔽铱吹竭@是要用血肉之軀抵擋騎兵進攻,就讓部隊停止前進。立功心切的馬福壽帶著直屬營沖了上去,結(jié)果退下來不到百人,韓起茂和馬彪大怒,讓自己的衛(wèi)兵們沖在前面,騎兵跟著沖鋒。衛(wèi)兵手里的沖鋒槍是有子彈的,當然是為了保衛(wèi)長官。這次得手了,殺的昏天黑地,我的騎兵營人馬本就所剩不多,沒有參與這次沖鋒。
戰(zhàn)后,韓起茂瞪著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我以為他要殺我,韓起茂卻拔槍打死了我身后的騎兵營馬營長,大聲說我畏敵退縮,貽誤軍機,致使共匪首腦逃脫,暫停軍職。
我向西寧長官署申辯,換來的是開除軍籍?!?br/> 劉元柱說:“要不去趟蘭州,讓啟正兄在省政府活動一下?!?br/> “不用了?!?br/> 劉元柱問道:“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馬九旺說:“大掌柜,馬九旺從軍這些年,打的都是糊涂戰(zhàn),到現(xiàn)在都沒弄清楚是為誰打仗,為啥打仗。我準備到察哈爾去,那邊有我?guī)孜慌笥?,在抗日隊伍里當團長、營長,去年初他們就來信讓我過去,這下正好。我想,打日本人總不會錯吧,哪怕是當連長、排長也行,總比現(xiàn)在這樣不明不白地殺那些娃娃兵強?!?br/> “啟正兄那邊怎么交待,他的任務我們可是應承了的?!?br/> “沒啥好交待的,我對自己這些年做的事很失望,這不是軍人該干的。大掌柜,你要是目睹這次的戰(zhàn)場,就會和我一樣的想法,一群叫花子一樣娃娃兵,都敢亮出抗日的旗號、全靠信念支撐著打一場自知必敗的仗,沒人投降、沒人退卻,直到倒下、死去,讓我們這些頂著軍人稱號的人羞死哩,馬九旺死也要死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我不是孤身一人,手下還有幾十個弟兄也不想在馬家軍干了,愿意和我一起去打日本人,今晚就走,特意向你道聲別。還有件事,韓起茂問起過你我的身份,我告訴他是因為我姑父張啟正的關(guān)系,我們才走的近?!?br/> 劉元柱起身打開保險柜,拎出一袋銀元說“既然這樣,我不攔著你,九旺,這個帶著,有難處寫信,我一定盡力相助,韓起茂暫時不敢把我怎么樣,你放心吧?!?br/> 馬九旺站起來一報拳說:“大掌柜保重,錢我?guī)ё?,謝了!”
后來,聽說馬九旺死在了抗日的戰(zhàn)場上,也有人說,馬九旺參加了共產(chǎn)黨,一直在新疆活動。
劉元生并沒有走開,他靜靜地站在門外,把馬九旺的話聽的一字不拉。
馬九旺走后,劉元柱在椅子上坐了許久,眼神有些渙散,一遍一遍地咀嚼著馬九旺的話,回憶著吳燕山第一次見他時說的話,回憶著和紅軍工作隊李隊長見面時的情形,自言自語著:“老林說的是真的嗎,他們是有信仰的嗎!到底誰是對的?”就這樣失神地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元生敲門進來說:“哥,該回家了,晚了。”
劉元柱嗯一聲,站起來說:“是啊,該回家了,今晚這兒你守著?!?br/> 劉元生說:“我守一夜,明天出去辦點私事。”
劉元柱一怔,說:“你該不會把甲兒帶出去吧。”
劉元生說:“我不瞞你,甲兒已經(jīng)出城一天了,是縣上派出去的,這會兒應該在家?!?br/> 劉元柱不再言語,從架子上取下綿衣穿好,臨出銀行門時說了句:“元生,小心保護好自己,我不想讓你和甲兒出事?!?br/> “哥你放心?!眲⒃f道。
劉甲其實還沒有回家,這會兒正在教堂給約牧師打下手,病床上是一個小女孩。
甘浚堡突襲戰(zhàn)結(jié)束后,劉甲乘成銳弟不在縣政府,獨自一人在附近村子里轉(zhuǎn)悠了兩回,沒有任何收獲,今天成銳弟從指揮部回來,安排縣里所有的人便服下鄉(xiāng),打探哪兒有流落的紅軍,劉甲給劉元生打聲招呼,再一次來到甘浚堡,他直接進了堡子。
逃出去的村民陸續(xù)回來了,在廢墟上用蘆葦席子搭起窩棚。劉甲把每一個窩棚都察看到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的事,到處是面帶饑色,神情緊張的村民,女人在石塊壘成的鍋灶上燒水、煮飯,男人收拾倒塌了的土墻、木頭,小孩窩在窩棚的角落里,都是一臉木然,問話時瞪眼看著穿著干凈整齊的劉甲,有點仇視,有些懼怕,知道來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沒有人搭話,劉甲只好來來回回地在堡子里穿梭,走了幾趟,覺得有點累,在一堆青磚上坐下來吃東西,就聽見一個女人尖利的罵聲:“你個驢抬的老慫,不知輕重,他們把家禍害成這了,你還救,小心讓人告到鎮(zhèn)上,全家人都不得好活。”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我是郎中,總不能看著人死吧,夾住你的臭逼滾一邊去,幫兒子碼墻、弄灶火啥不是事,偏往這邊湊,滾開,礙事兒?!?br/> 劉甲聽出門道來,起身進了院子,說是院子,其實圍墻全部倒了,只一個街門在那兒立著,劉甲看到女人穿一件鐵銹紅大襟長綿襖,雖有補丁,卻沒有一處破損,街門旁有車有馬,知道這是堡子里比較富裕的人家,說道:“嬸子,我是縣政府工作人員,剛才聽見了你的話,知道你們藏了人,交出來吧,有賞錢。”女人不敢說,用手指了一下用青磚壘起來的一間小屋,劉甲剛要進去,出來一個男人,問劉甲:“你干啥?”
“你把人交出來,要不治你個窩藏共匪罪?!眲⒓渍f著話掏出手槍頂在男人的額頭,男人后退著進了小屋。劉甲看見地下一張破席子上蜷縮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孩子,身上穿的是當?shù)乩习傩盏囊路?,以為自己判斷錯了,問道:“是啥人?”男人說:“是紅軍,女的,我們收拾房子時從磚瓦堆里刨出來的,得虧我是郎中,不然早死了?!?br/> 劉甲說:“人交給我,你去套車,賞錢兩塊,一塊這就給你,另一塊送到再給。”
男人出去后,劉甲蹲下來小聲說:“請你相信我,我不是馬家軍,我能救你?!?br/> 席子上的人說話了:“相信不相信又能怎樣,由你吧?!?br/> 進城時,劉甲對哨兵說:“家里親戚打仗時沒來得及跑,傷著了,送醫(yī)院去看看能不能救活。”
哨兵認識劉甲,揭開布單子看了一眼說:“劉掌柜,都這樣了,還不如死到家里利索,現(xiàn)如今哪天不死上十個八個的,快走吧?!?br/> 自開仗以來,每天進城門的傷者很多,有附近的農(nóng)民、隨軍的民夫,更多的是在戰(zhàn)斗中負傷的民團、馬家軍士兵,哨兵對進城治傷的人根本不在意,他們也想不到有人膽子大到把紅軍傷員運進城,何況是甘州首富劉元柱家少爺、縣政府的官員。
劉甲把人送到教堂后門,叫來約牧師抬進去,遞給趕車的男人一塊銀元說:“管緊你的嘴,回去給老婆孩子打聲招呼,說出去你們?nèi)覜]一個能活。去吧。”
打發(fā)走男人,約牧師想把人送到病房,劉甲說:“約牧師,前面連走廊、院子里都是民團的傷號,這是個紅軍女兵,不能讓別人知道,”約牧師說道:“背上她,跟我走?!?br/> 拐了幾個彎又過了一個長廊,約牧師拉開一厚實的布簾,露出一面木板墻,約神父推開中間的木板,原來是一間很大的房間,約牧師說:“這是教堂最隱秘的地方,把你的病人放臺子上吧,我看看傷在哪兒,你得給我做助手。”
劉甲很晚才回家,劉元柱一直在堂屋里等著,看到劉甲一身塵土,衣袖、前襟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劉元柱沒有問兒子做了什么,只說道:“做事利索些,身上弄成這樣,要是白天你怎么辦?注意點,別把自己折進去,我和你媽承受不起?!?br/>